身體在瞬間失去平衡。
楚念聲下意識去夠旁邊的一截樹枝,誰承想尾巴拉扯的速度陡然加快。
她的指尖擦過搖晃的枝條,下一瞬腳下就踩了空——那條狐尾在把她往陷阱裡拉!
偽君子!她又在心裡罵了遭。
塵土飛揚,她迫不得已緊閉起眼。
閉眼前看見的最後光景,便是無數藤蔓倏然襲上,像包餃子一樣裹纏著她。
跟蹦極似的,她的身體急速下墜,又被韌性極好的藤蔓拉拽著,猛地朝上一彈,再往下落去。
如此重複幾遭,楚念聲才感覺自己停在了半空,搖搖晃晃。
頭頂傳來草葉閉合的聲響,濃烈潮熱的土腥氣撲鼻而來。
她吐出那口憋悶已久的氣,緩緩睜眼。
入目是一片柔和的光。
和她想的不一樣,這地底下並非是黑黢黢的,牆壁上鑲嵌著一顆顆拳頭大小的白珠子,泛出白瑩瑩的光,照亮了這片寬敞的地底世界。
眼前有五條通道。
通道挖得很寬敞,她估摸著得有兩米高了。至於寬度,就算是兩三個人並排走也完全沒問題。
通道的泥壁上覆著一層淡淡的妖力,大概是用來支撐通道。不過這些地下道路都彎彎曲曲,沒法看見儘頭是什麼模樣。
至於她——
她收回視線,落在眼前縱橫交錯的藤蔓上。
她被一個藤網包裹著,蠶繭似的吊在半空,搖搖晃晃。
這些織成藤網的藤條應是長久不見光,顏色近於棕褐色。像是千年老樹的樹根,表皮皸裂,隱約能看見慘白的內裡。
她抬頭往上看。
頭頂的洞壁不僅高到摸不著,還光滑無痕,沒有一絲裂開的痕跡。
無數藤蔓攀附在泥壁上,縱橫交錯,再虯結成三股,往下墜成三個藤網。
觀察之際,楚念聲感覺小腿上有什麼東西在收緊。
她看了眼,發現那條白茸茸的狐尾還纏在腿上。她抓緊藤網,使勁兒往後一轉。
藤網晃蕩一陣,隨後她便看見了同樣被吊在半空的裴褚崖和連柯玉。
連柯玉應該是在墜落時磕著了頭,右額角擦破了皮,血順著頰邊往下滑落,凝在下巴尖上。
她以格外彆扭的姿勢歪躺在藤網裡,昏迷不醒。
而裴褚崖化出了半妖形態,姿態端方地坐在藤網中。
他眉眼溫和,語氣也輕:“掉進這陷阱裡還勞你相伴,實在有愧於你。可若坦誠而言,卻也心喜。”
楚念聲冷笑:“旁邊那麼多樹你不纏,非要甩出條尾巴來纏我,還真是情真意切!”
裴褚崖:“來前父親便再三囑托,讓我記著有婚事在身,時刻記掛著你,自然要時時照看,寸步不離。”
“你去死!”楚念聲懶得再和他裝相,使勁兒蹬開那條狐狸尾巴,又試圖運轉內息,打破上方的泥壁。
但不知為何,她竟感覺靈力變得分外紊亂,難以操控。
就像是河道陡然被填平,原本順著河道流淌的水,也開始沒個方向地亂流。
她試了兩回,發現靈力要麼打偏了,要麼散亂不成形。
隨即她便反應過來,是地妖設在陷阱中的禁製影響了靈力。
難怪。
她掃一眼裴褚崖頭頂的那對狐耳。
難怪這人向來不喜以妖形示人,眼下卻露出了狐耳與狐尾。
想來也是因為靈力失衡,沒法控製妖形。
楚念聲維持著盤坐的姿勢,雙臂一環,眉梢微抬。
她隻當什麼都不知道,專挑著他的痛處戳:“好奇怪,你現下怎麼舍得露出尾巴來了。是看眼下沒個彆人,想學狗一樣,把尾巴當螺旋槳使,帶著你飛出地麵嗎?”
裴褚崖漸斂去笑。
隔著交錯的藤蔓,他看見她眼梢挑笑,目中無人地說著譏誚話。
總是副驕縱恣肆的作派。
幾年前與她最後一次見麵,亦是如此。
他仍記得是十五歲那年的元宵,母親帶他去楚家。
那時他已對“楚家”二字厭惡至極,更不想見著那等任性妄為的頑劣之人。
果不其然,她的年紀在長,脾氣也越來越差。
大冷的天,兩家人一起去廟會花燈節。
街上人多熱鬨,氣息濁重,他的身子骨還不大康健,又剛跟著家中師父學習化形術,一時不適,無意間化出半妖形態。
她看見那條垂在他身後的狐尾,忽笑了聲:“噯!把尾巴抱著走啊,拿袖子藏著,不然待會兒彆人罵你不是人,你都分不清是誇你還是罵你了。”
一張合該毒啞的嘴。
他已想不起是怎麼應她的了,隻記得之後他倆與其他人走散,天又黑,他不小心踩進結了薄冰的荷花池裡。
狐尾浸了寒徹的水,變得沉甸甸的,拉著他不斷往下沉。
而她僅是在岸邊看著,黑亮的眼比雪光更刺目。
漸漸地,她的神情間帶進嘲弄:“不是什麼時候都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麼,眼下怎又滿臉驚慌失措。像平時那樣笑眯眯地說兩句話啊,指不定這枯葉子聽著高興,就托著你上來了。”
丟下這話後,她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雙黑亮亮的眼在他的腦中晃著,逐漸與眼前人的雙眸重合。
半晌,他聽見自己心平氣和地說:“整日這般關切這條狐尾,不如依你所言,寫封信寄回去,將婚事提前,往後也好日日得見。”
楚念聲:“那還不如真養條狗,至少聽話得多!況且……”
她瞟一眼那還在試圖纏她小腿的狐尾,笑了聲:“你這尾巴好像也不怎麼認主,還是說,它竟長了雙慧眼,知曉誰才是好人?”
裴褚崖的視線也落在那條尾巴上,麵色不改地“回敬”:“想來是不通人性。”
瞥見那條往她身上纏去的狐尾,他忽又記起那日元宵。
他在寒水中浮沉時,最終也是她拖了根比身子還長的木棍,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一下砸在他的腦袋上。
將快要昏死過去的他砸醒後,她又攥著木棍敲了兩敲他身前的水麵,說:“你最好抓緊了,要是鬆開,我可不救你第二回。”
當他被她拉上去後,許是無所適從,那條浸了水的尾巴纏上她的腕子,緊緊的,不肯鬆開。
她累得夠嗆,也還沒忘記瞪他:“裴褚崖,你這條破尾巴怎麼回事。凍暈了以為自己是葡萄枝子,拿我當樹來了?”
他那時已經冷得意識昏沉,再難像平日裡一樣露出溫和笑意,語氣間頭回帶有幾分真切的情緒:“這狐尾又非全然受我控製。”
“不聽話的東西,就該把它砍了!”她頓了頓,“但你要是能把尾巴養得再漂亮些,也能縱容兩分。”
他想這狐尾實在太沒誌氣,那晚直到被人找見,它都不曾鬆開半分。
——一如眼下。
盯著那條試圖纏上她的尾巴看了片刻,裴褚崖移開眼神,嗓音平靜地重複:“不通人性,非我所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