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樓外忽然傳來馬蹄聲疾,沈嘉歲透過雕花窗望去,正見三輛青帷馬車停在門前。車簾一掀,竟露出禮部尚書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捧著錦盒就往裡闖。
“沈姑娘萬安。”大丫鬟屈膝行禮時,腕間翡翠鐲子碰出清響,“我家夫人要為三小姐置辦嫁妝,願以五倍市價購十匹織金緞。”
姚掌櫃突然暴起:“總要講究先來後到!”
“價高者得才是商道!”後頭綢緞商裡冒出個年輕聲音,“我出六倍!”
沈嘉歲端起雨過天青盞抿了口茶,看著這群人爭得麵紅耳赤。
原書中這場鬨劇本沒有這般激烈,皆因她提前掃空了小半個北方的存綢,倒逼得這些商人狗急跳牆。
“諸位。”她忽然敲了敲案上玉磬,“沈家庫中現有生絲八萬匹,杭綢五萬匹,蜀錦三萬…”每報個數,商人們的眼睛就亮一分,“不過——”她拖長的尾音像鉤子吊住眾人心神,“這些絲綢,我本是要做嫁妝的。”
青瓷茶盞磕在黃花梨案幾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沈嘉歲撫平月華裙上的褶皺,腕間翡翠鐲子碰著汝窯茶托叮當作響:“諸位掌櫃也瞧見了,這八百匹蜀錦是要繡百子千孫被的。”
姚掌櫃盯著她身後那排樟木箱,日光透過窗欞照在露出的緞麵上,流光如月下春水。
他咽了咽唾沫:“沈小姐的嫁妝自然要儘善儘美,隻是…”拇指在袖中掐算著日子,“若能將三等生絲讓出二百匹,老朽願送上蘇繡大家柳三娘親手繡的龍鳳呈祥帳。”
“柳三娘?”沈嘉歲指尖撥弄著纏枝蓮紋茶蓋,“去歲她給安陽郡主繡的嫁衣…”她忽然輕笑,“聽說拆了七次線呢。”
紫鶯適時捧來妝奩,掀開蓋子竟是滿匣子金線。
姚掌櫃眼皮一跳,這永定侯府果真富貴,連壓箱底的繡線都是禦用規製。
“三兩。”高掌櫃突然豎起三根手指,“三等生絲這個價,夠打十二床金絲被了。”他袖中賬本被汗浸濕了一角,想到東家今晨放的狠話,後背又滲出冷汗。
沈嘉歲慢條斯理抿了口茶。
雨前龍井的清香裡,她望見窗外海棠樹上新結的花苞——就像這些掌櫃眼底跳動的貪欲,還沒開到極盛呢。
“五兩。”她突然開口,驚得周掌櫃打翻了茶盞。
褐色的茶湯在青磚上漫開,像極了去歲被生絲行情攪渾的市場。
“沈小姐這是要逼死我們啊!”周掌櫃捶著腿哀嚎,“五兩銀子都夠買…”
“夠買您上月囤的陳年蠶繭?”沈嘉歲忽然抬眼,杏眸裡閃過一絲冷光,“聽說周氏布莊新染的緞子掉色,莫不是用了那些黴變的繭子?”
滿室寂靜中,紫鶯掀開東牆的簾幔。
數百匹綢緞如霞光傾瀉,最上頭那匹月華錦竟用銀線繡著星圖,正是欽天監前日才公布的秋分星象。
姚掌櫃踉蹌後退半步。他終於明白,這哪是待嫁女兒備妝,分明是織就了一張天羅地網。
從月前生絲價格異動,到如今滿城繡娘閒置,怕都是這閨閣女子執棋落子的聲響。
“送客吧。”沈嘉歲撫過那匹星紋錦,指尖沾了銀粉,“告訴西市趙掌櫃,他私庫裡那三百匹潞綢…”她吹落指尖銀屑,“再捂下去,該生蟲了。”
暮色染紅窗紙時,最後一位掌櫃一步三回頭地踏出院門,唉聲歎氣。
紫鶯捧著手爐過來:“小姐,城東米鋪的吳老板遞了帖子。”
“晾著。”沈嘉歲對著銅鏡卸下翡翠耳璫,“等他們發現庫房裡的蜀錦都熏過艾草…”鏡中人唇角微揚,“那才叫熱鬨呢!”
……
永定侯府。
沈嘉歲踏進垂花門時,正撞見小丫鬟提著裙擺往西廂跑。廊下掛著的畫眉撲棱著翅膀,將金絲籠撞得左右搖晃:“姑娘可算回來了!夫人在花廳會客呢!”
她心頭突地一跳,繡著纏枝蓮的繡鞋在青石板上急轉,驚得池中錦鯉甩尾躲進荷葉底。
剛轉過紫藤花架,便聽見花廳裡傳出母親帶笑的聲音:“嫁妝單子還沒擬全,總歸要等及笄禮過後…”
“娘!”沈嘉歲提著裙擺跨過門檻,金累絲步搖撞在門框上叮當作響。抬眼望見三位夫人正捧著茶盞,其中王夫人手裡還捏著張灑金禮單。
裴淑貞嗔怪地瞪她:“冒冒失失的,還不給幾位嬸嬸見禮?”
“方才在綢緞莊遇見樁趣事。”沈嘉歲福了福身,故意將絹帕甩得簌簌響,“姚記布莊的掌櫃竟要買我的嫁妝綢緞,說是願出八兩銀子一匹呢!”
“哐當——”
李夫人手中的甜白釉茶蓋滑落,在青磚地上碎成三瓣。
窗外的桂花香混著茶香,卻壓不住驟然緊繃的氣氛。
“哎喲我這手…”王夫人慌忙用帕子掩住抽搐的嘴角,“歲歲說的可是朱雀大街那個姚記?”
“正是呢。”沈嘉歲挨著母親坐下,腕間九鸞鐲碰著案幾清脆一響,“我同他說,這些料子是要留著給本姑娘繡百子千孫帳的。”
裴淑貞突然按住女兒的手,指尖冰涼。
她終於看懂女兒頻頻遞來的眼色,點頭會意。
三位夫人交換著眼神起身告辭時,簷下銅鈴正被秋風吹得亂響。
沈嘉歲望著她們倉皇離去的背影,牽唇一笑。
“歲歲,你老實告訴娘,你究竟囤了多少綢緞?”裴淑貞揮退丫鬟,抓著女兒的手直發抖,“前日你說要騰庫房,娘還當是戲言。”
沈嘉歲反手握住母親顫抖的指尖,臉不紅心不跳:“十六萬兩。”
“什麼?!”裴淑貞猛地站起,茶盞“當啷“磕在案幾上,碧螺春潑濕了裙裾。
她盯著女兒平靜的麵容,恍惚看見去歲及笄時那個嬌憨的小姑娘,“侯府賬上統共不過五萬兩,你哪來這麼多銀子!”
“茶樓戲園淨賺了四萬,爹娘和祖父給的私房錢三萬…”沈嘉歲掰著手指細數,忽而抿嘴一笑,“燕大人還借了我兩萬八千兩。”
窗外的日頭忽然被雲層遮住,花廳裡暗了下來。
裴淑貞跌坐在玫瑰椅上,腕間翡翠鐲子磕在扶手上:“若那絲綢船沒燒你這是要把侯府逼上絕路啊!”
“可它燒了。”沈嘉歲撚起塊桂花糕,酥皮簌簌落在裙擺上,“如今市麵上的生絲漲到八兩,我那些蜀錦價格翻了約莫三番!”
“那統共就是四十八萬兩?!”裴淑貞突然抓住女兒肩膀,丹蔻掐進錦緞裡,“你爹一年的俸祿才八百兩!”
沈嘉歲任母親搖晃,目光落在多寶閣的琺琅瓶上。
那裡頭插著支枯荷,是前兒燕回時送來的,說是“留得殘荷聽雨聲“。如今想來,倒是應景。
“娘可記得去歲江南水患?”她忽然開口,“當時米價一日三漲,最後翻到二十倍。”
裴淑貞怔怔鬆了手。
窗外忽然卷進陣急風,將案頭的禮單吹得滿屋亂飛。
沈嘉歲伸手抓住一張,赫然寫著“求購杭綢百匹“。
“這才剛開始呢。”她將禮單折成紙船,輕輕放進茶盞裡。
灑金箋吸飽了茶水,漸漸沉入碧綠的茶湯中,像極了那夜在運河沉沒的絲綢船。
暮色漸濃時,沈嘉歲獨自站在庫房前。
夕陽給堆積如山的綢緞鍍上金邊,恍惚間記憶又回到原書大火那夜。
火舌舔舐著雲錦上的纏枝蓮紋,原主在濃煙中攥著半截焦黑的賬本,哭得死去活來。
“姑娘,燕大人送來的信。”紫鶯捧著漆盒跑來,打斷她的思緒。
盒中躺著支並蒂蓮金簪,簪尾刻著極小的一行字——”待價而沽”。
沈嘉歲將金簪彆進發間,忽然聽見前院傳來馬嘶聲。
燕回時一襲月白長衫倚在門邊,手中折扇輕敲掌心:“沈姑娘可聽過奇貨可居?”
簷下燈籠次第亮起,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綢緞堆上,仿佛給這些華美的織物繡上了暗紋。
……
金烏西墜時,姚掌櫃的算盤珠子崩了一地。
他盯著賬房送來的價目單,枯瘦的手指掐進黃花梨桌麵:“五兩!前日五兩能買一匹的次等綢,如今隻夠扯三尺!”
“掌櫃的!”夥計跌跌撞撞衝進來,“永定侯府開門了!說三等生絲還是五兩一匹!”
姚掌櫃撞翻了青瓷筆洗,墨汁潑在賬冊上,染黑了“虧空八千兩”的字樣。
等他趕到侯府角門時,正見高掌櫃的馬車碾過青石板,車轍深得像是載著金山。
“沈小姐仁義!”周掌櫃捧著契書作揖,袖口金線在暮色中發顫,“隻是這取貨地點?”
沈嘉歲倚著紫檀雕花椅,指尖掠過案上那尊翡翠白菜:“京郊十裡亭往西,有片桃林。”她忽然輕笑,“各位掌櫃當年囤生絲的倉房,不就在那兒麼?”
眾人臉色驟變。
去歲他們聯手抬價時,正是在那處倉房歃血為盟。如今想來,那日侯府采買的馬車似乎總在桃林外徘徊。
“沈小姐好手段。”姚掌櫃咬牙摸出銀票,“姚記要三千匹次等生絲。”
紫鶯捧著描金匣子過來收錢時,簷下銅鈴叮咚作響。
次日卯時,皇宮太極殿的金磚地上還凝著晨露。
戶部尚書捧著笏板出列:“北地災民已聚十萬之眾,若再不撥銀賑災…”他瞥向龍椅上的帝王,“恐生民變。”
“臣附議!”禦史大夫突然轉向永定侯,“聽聞貴府近日日進鬥金,不知…”
“臣啟奏!”沈文淵突然撲跪在地,朝冠上的東珠撞得叮當響。
滿朝文武瞠目結舌——這個掌管禦馬監的閒職侯爺,平日上朝連噴嚏都不敢打。
皇帝抬了抬眼皮:“講。”
“小女小女備嫁妝的絲綢…”沈文淵抖著從袖中掏出錦盒,“賣賣了十萬兩…”他忽然重重叩首,“臣願全數捐作賑災銀!”
燕回時手中的象牙笏板“當啷“落地。
滿殿寂靜中,大太監尖細的唱報聲格外清晰:“永定侯捐銀——十萬兩——”
“十萬?!”兵部尚書倒抽冷氣,“這得賣多少匹絲綢才能賺這麼多!”
“侯爺糊塗!”禦史大夫突然厲喝,“市井傳聞貴府獲利八十萬兩,區區十萬,怕不是九牛一毛?”
“禦史大人好靈通的耳目!”燕回時冷笑截斷話頭,“昨日酉時三刻,您府上管家是否在醉仙樓買了三壇二十年陳釀?”他撣了撣緋袍上的根本不存在的灰塵,“下官還聽說,您上月收了揚州鹽商的賄賂,眼下天災,大人可彆哭窮!”
“胡說!”禦史大夫氣急敗壞。
“夠了!”龍椅傳來一聲輕叩。皇帝摩挲著翡翠扳指,“永定侯。”
“臣在!”
“你女兒許的哪戶人家?”
沈文淵額角沁出汗珠:“尚尚未許配…”說著,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燕回時。
“傳旨。”皇帝突然起身,明黃龍紋掠過丹陛,“永定侯嫡女沈嘉歲,賢良淑德,特賜玉如意一對,珍珠十斛,著內務府督辦嫁妝。”
燕回時扶起受寵若驚的沈文淵:“侯爺這招釜底抽薪,妙啊。”他壓低嗓音,“八十萬兩留七十萬作皇商本錢,十萬換聖心,值當!”
“嘿嘿,都是歲歲教的,我也不懂。燕大人自己知道就好。”沈文淵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未來女婿”的袖子,乾笑了兩聲。
“自是當然。”
朝堂的金磚地上,燕回時的雪青補子官袍格外紮眼。
他袖口磨出的毛邊掃過白玉笏板,在滿殿朱紫中像片褪色的雪:“臣,捐百兩。”
死寂中響起倒抽冷氣聲。
負責記錄賑災銀的戶部員外郎,聞言狼毫筆抖了抖,墨汁在宣紙上暈出個黑點——誰不知燕大人賃居京郊破院子,每日徒步兩個時辰上朝?
“臣捐二百!”兵部侍郎突然出列,金絲蟒袍掃過蟠龍柱。
“臣三百!”
此起彼伏的報數聲裡,沈文淵腰間的翡翠玉佩叮咚作響。
他望著燕回時破舊朝服下隱約露出的中衣補丁,突然想起昨夜女兒說的“拋磚引玉”。
這一招,果然妙哉!
“一共十萬四千六百六十萬兩!”戶部尚書山羊須抖得厲害,看向沈文淵時眼裡滿是敬佩:“還是侯爺大義!一人捐了大頭!”
散朝時丹陛前擠滿恭維的官員,沈文淵的烏紗帽險些被擠掉。
他望著往日鼻孔朝天的閣老們此刻諂媚的笑臉,心裡甭提多痛快了。
看誰還會笑他是草包侯爺!
“侯爺這玉佩怕是前朝古玉?”有人摸著他腰間讚歎。
沈文淵虛扶了下其實嶄新的玉佩,飄飄然道:“小女胡亂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