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未透。趙淑芬背上的帆布包沉甸甸的,手裡拎的舊提包也不輕。六萬八千塊,壓在她心頭。她走在去火車站的路上,風帶著秋涼撲麵。外套裹緊。這筆錢,是血汗,是底氣,也是催命符。
一腳踏進車站大門,一股熱浪裹著人聲鼎沸撲麵而來。
候車室裡像下餃子一樣擠得密密麻麻,空氣裡混雜著汗味、煙味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怪味,讓人直犯惡心。
趙淑芬緊了緊身上的外套,貓著腰往角落挪,把帆布包和小提包死死摟在懷裡。
到了檢票口,人潮湧動。
趙淑芬完全被人流推搡著往前挪,手背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死死摳著提包的帶子。
她眼角瞟見有人手不老實地往彆人兜裡伸,也有人為了搶個位置,張嘴就罵,唾沫星子亂飛。
這趟南下的車,真是淘金的船,也是闖蕩的江湖,打起十二分精神都不夠看。
好不容易擠上車廂,循著票號找到靠窗的硬座。
她踮著腳把沉重的大帆布包推上行李架,小提包牢牢壓在膝蓋上,這才一屁股坐下。
車廂裡擠得人挨人,過道上更是站滿了背著大包小包的人。
一股混合著汗、煙、劣質泡麵和酸臭腳丫子的味兒直衝腦門,趙淑芬的眉頭狠狠擰了起來,但又很快鬆開。
這就是南下的路,想賺錢,就得受這份罪,沒啥好挑的。
火車哐當哐當地啟動了,窗外的景色像按了倒放鍵一樣,飛快地往後退。
綠油油的農田、炊煙嫋嫋的村莊,一點點模糊,遠去。
趙淑芬望著窗外,心裡像被什麼揪了一下,是家。
大剛、小麗、還有娟兒,鋪子和家都甩給他們了,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撐住。
可她咬咬牙,告訴自己,孩子們行,這事兒壓不垮他們,反而能讓他們長個兒。
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她轉頭打量起車廂裡的人。
形形色色,像一鍋大雜燴,可每個人眼裡都透著一股子勁兒,都是為了奔個好營生。
前頭那幾個年輕人,燙著時髦的卷發,穿著喇叭褲,嗓門大得能掀翻車頂,正眉飛色舞地聊著南方遍地是金子,怎麼把錢摟進懷裡再怎麼瀟灑地花出去。
這幫小年輕,真是膽子大,敢闖敢拚,是時代的弄潮兒。
後排有幾個看著老實巴交的中年男人,手裡緊緊攥著蛇皮袋,眼神裡透著一股子洗不去的疲憊,多半是去南方下苦力的農民。
過道上還站著個穿中山裝、提著公文包、像是乾部模樣的人,時不時抬手看腕上的手表,臉上寫滿了不耐煩和焦躁。
她聽著他們的談話,觀察他們的穿著。那些年輕人穿的,就是小麗店裡賣得好的款式。他們聊的電子產品,就是大剛鋪子要奔的方向。時代的車輪呼隆隆,她不能停。
她從包裡拿出小麗的服裝清單。款式顏色麵料,寫得詳細。她看著單子,腦子裡過上次廣州的情景。哪個市場在哪,哪個老板貨好,大概什麼價。這次單子厚多了,還有鞋襪圍巾。小麗說,顧客要搭配,要整體感。
又拿出大剛的電器配件清單。晶體管電阻電容,還有更專業的。甚至進口設備的維修件。大剛還畫了草圖,雙缸洗衣機、電風扇、收錄機。都是顧客想要的成品家電。
“成品家電……”她默念。這是這次重點,也是難點。大家電體積大,價高,運輸麻煩。得找正規渠道,保質量保售後。上次在廣州她主要跑小商品和服裝,大家電不熟。
正想著,旁邊有人開口。
“哎,老姐姐,一個人去南方啊?”
她轉頭。說話的是旁邊男人。四十多,皮膚黑,像個生意人。
“是啊,去辦點事。”她回答,不想多聊。
“看您這架勢,也是去進貨吧?”男人笑了,牙發黃。“我一看您這包,這眼神,就猜到了。咱們都是一路人。”
她沒接話,笑了笑。
男人自顧自說開了。“現在這年頭,南邊可是個好地方。遍地是錢!就看你有沒有本事撈。我姓王,在廣州做點小生意,批發小商品,鈕扣拉鏈頭花什麼的,彆看不起眼,利潤可高著呢!”
王老板?她心頭一動。姓王?做小商品?上次在廣州,好像認識過一個王老板,也是做小商品的。
她仔細看男人。長相有點眼熟,但不確定。上次廣州人太多。
“您是……上次在廣州認識的王老板?”她試探問。
男人一愣,仔細打量她,隨即哈哈大笑。“哎呀!真是您啊!趙大姐!我說怎麼看著這麼眼熟!上次在高第街,您還跟我打聽服裝貨源呢!”
真是他!趙淑芬也笑了,心裡意外驚喜。旅途漫長,遇上熟人感覺完全不同。
“真是巧啊王老板!沒想到這兒遇上您!”
“是啊是啊,太巧了!您這是……這次來大采購啊?”王老板看她行李,眼神猜測。
“嗯,家裡生意還行,想擴大點。”她沒瞞,也沒說具體錢數。
“那好啊!趙大姐您上次來我就覺得您不是一般人,眼光準,下手快!您那服裝生意肯定火了吧?”王老板果然記得她。
“還行,靠著老百姓捧場。”她謙虛。
“可不是光靠捧場!現在做生意,光老實可不行,得有門路,有信息!”王老板壓低聲音,“趙大姐,您這次來得可真是時候!最近南邊市場變化可大了!”
趙淑芬立刻來了精神。“哦?怎麼說?”
“嘿,您不知道,現在政策越來越活了!以前偷偷摸摸,現在很多東西半公開了。新的批發市場開了好幾個,貨多,全,連以前不好弄的大家電,現在都有路子了!”王老板神秘兮兮。
趙淑芬心頭一跳。這正是她要找的!
“大家電也有路子了?”她追問。
“有!不過不是隨便哪個市場都有。得找對地方,找對人。”王老板壓得更低,“以前國營商店壟斷,個體戶拿貨難。現在不行了,南方有些地方開始搞‘內部供應’,給有關係的個體戶供貨。還有從香港過來的,或者直接跟廠家談。渠道多了,競爭也大了。”
“那……價格怎麼樣?”這是她最關心的。
“價格嘛,比以前透明些,但賺頭還是大!”王老板搓手,“關鍵是貨要正,彆進那些……您知道,南邊水深,有些坑,外地人一不小心就栽裡頭。特彆是大家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