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傑在城市中行走,他的身上泛著微光,頭上懸著一個長長的帶子,延伸向天際。
這片城市被灰色的霧靄籠罩,似乎怎麼也走不到頭。
身邊時而傳來厚重的聲響,離得近了,會發現是一隻隻巨大的腳,它們移動所產生的氣流會吹開他身邊的灰霧,可這空隙轉眼又被重新補足。
他想伸手摸一摸頭上的帶子,總是將其穿過;想度量這城市的邊際,同樣無法達成。
最終他走進旁邊的大廈,隻是一瞬,就在最頂層出現。
狄傑按了按自己標誌性的金絲眼鏡,露出微笑。
“隻要是人,都會喜愛陽光的。”
“對。”“對。”“對。”“對。”“不對。”“……”
如石子投入水潭,激起片片漣漪,他的話同樣引起接連不停地回響。
片刻後,這無邊際的灰霧竟然消散了,陽光重新灑向大地,隻有城市群的最中間,還有一大片灰雲留在原地。
狄傑的身體變得有些蒼白,仿佛褪去了少許顏色;他原本有些瘦弱的身子也壯大了一分,輪廓已經比得上老郭了。
但沒有了遮擋的霧氣,他終於可以俯瞰遠方的景色。
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一大片漆黑的沼澤正在迅速收縮,僅僅是目視,似乎就能聞到其內彌漫著腐爛與惡臭的氣息。
可那片沼澤不管如何特殊,相比這個龐大的都市群來說,都太過弱小無力。
成千上萬的灰白色巨人無意識地遊蕩在都市群內,他們有大有小,但無一例外地,頭上都懸掛著長長的灰白色帶子,一直連入那片灰雲。
隨著沼澤地不斷收縮,那片城市中間的灰雲終於有所變化。
一陣狂風吹過,灰雲展開了少許,無法再掩住最中間的部分。
露出的,是一張閃爍強烈光芒的巨大書頁。
巨人的白帶正是延伸向它,或者也可以換一個說法——是它放牧著城市群內的所有巨人,包括狄傑。
“我是人類?”
書頁微微震動,雖然它無法說話,但其中蘊含的信息可以被都市群內活動的所有人明悟,似乎被硬生生塞進了腦子裡。
“對。”“對。”“對。”“對。”“對。”“……”
巨人們紛紛開口,表示讚同。
狄傑剛才的那句話還有部分人不認可,但這個問題,卻沒有‘人’有異議。
“所謂人類,都是獨立自主地、有獨特見解地、充滿矛盾地、且必定存在衝突、邏輯永遠不會完全一致的群體?”
書頁又開始震動。
“對。”“對。”“對。”“對。”“不對。”“……”
巨人們發表完意見後,書頁的光芒緩緩收斂,灰雲又重新凝聚,將其遮蓋住。
“多了這麼多‘人’說不對……”狄傑麵色一變,緩緩吐出一口氣。
“看來它選擇深入同化,直接扭曲回答了……”
搓了搓臉,他迅速恢複平靜,有些無聊地盯著那即將消失殆儘的沼澤,腦中回閃過一幅幅場景。
自己當時‘收容’它,不對,應該說是‘停止’它的過程。
這片區域是狄傑的精神世界。
或者說,是‘它’的精神世界。
目前為止,能夠對靈異產生影響的,隻有靈異。
讓靈異陷入沉睡,然後再將其收容,這是對策組的工作;
由人來接納靈異,與其建立連接,從而獲得靈異的能力,這便是‘對策人’。
這種建立連接的過程可能導致大量隊員的死亡。
事實上,被選擇建立連接的‘鬼’,大部分特性都已經被摸清,危險性相比直麵衝突時已經大大削減。
老郭,小雨都是此類被‘培養’出的對策人。
可總有些人或者說全球異變剛開始,官方都未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就直麵靈異。
這些人在有限的接觸裡便靠頭腦、運氣,從而捕捉到鬼的襲擊規律、缺陷,使其陷入沉睡乃至收容。
狄傑就是這樣‘野生’的對策人。
他收容的靈異,被稱為‘鬼念’。
雖然他不想這麼稱呼它。
狄傑建立的連接比一般的對策人都要更緊密,嚴格來說,狄傑就是‘它’的一部分。
他們完成了共生。
鬼念來自772區,誕生自一個撲街作家的作品。
那個作家喜愛克蘇魯類文學,尤其癡迷其中的‘猶格·索托斯’。
他在一個規則類怪談的劇本中塑造了個反派boss,有無限成長的能力,並且融入了猶格·索托斯的部分設定。
但長時間的熬夜讓他在創作劇本的過程中猝死,更不巧地是,猝死的時間剛好是‘事件生成期’。
作家臨死前的執念便是完成這個劇本的創作,尤其是自己正在創作的反派boss。
這段執念被選中,與他筆下的boss融為一體,讓‘鬼念’活性化了。
鬼念的初始載體便是那張書頁,第一階段的靈異任務是在作家所在的小區內尋找到‘特殊物’。
書頁獨特的隱蔽性在最開始就被任務曝光,特異處很快鎖定了作家的房間——
因為以那個房間為中心點,所有出沒在房間周圍的隊員都失去了神智。
在特異處看來,這些人都變成了它的‘傀儡’,而根據觀察得出,在書頁5米內且具有思維的生物都會被強行控製。
對策組迅速製定了收容計劃,把它周圍的人都隔離到5米外,在區域外再將書頁操控的傀儡都打死,從而讓書頁失去移動能力。
大量槍械開始射擊,他們很快發現傀儡是不死的。
但隻要是人,軀體就可以被打爛,一樣可以達成限製移動的目的。
傀儡如他們所想的被打碎,當隻剩下最後兩隻時,這兩隻傀儡用出了‘念力’。
它們將發射的火箭彈隔絕在外,並且捕捉了幾位遠程開火的特異處隊員,重新補足傀儡的數量。
這下沒人再敢用物理衝突的方式去收容它了,特異處選擇疏散小區人群,鋪設路障封鎖小區,來將它限製在小區內。
書頁隻能靠操控傀儡移動,這個做法確實卓有成效,它因此被限製在小區內。
但特異處很快又發現,被鬼念操控的人身軀會崩散的非常快,不同傀儡的存活時間有所不同,但最快的人也不會超過24小時。
一旦鬼念操控的傀儡數少於3,就會暴走,傀儡會主動使用‘念力’,破壞力大大增強,並且捕捉最近的人變成新的傀儡。
特異處選擇了最理智的方式——將附近監獄的死刑與重刑犯押送到附近,給書頁進行‘投喂。’
然後集結力量攻略其他的靈異。
書頁度過第一階段後,控製範圍增加到50米。
且第二階段發布的任務是7天內,每日保證書頁周圍活人的數量不得少於11。
但可惜,這個任務失敗了。
因為另一個靈異收容失敗,遊蕩進了書頁所在的小區,想‘喂’給鬼念的犯人,都被該靈異殺光了。
第二階段失敗,書頁被完全解開限製,可以通過傀儡來隨意動用念力,不再有傀儡數量的限製。
傀儡從容地用念力衝破阻攔,凡是在書頁五千米範圍內,所有具備思維的人類都是鬼念的襲擊對象。
不到十分鐘,書頁操控的傀儡便超過萬餘。
最大的危機來臨了,但沒有人能解決,特異處在鬼念失控地刹那就已經全軍覆沒。
772區隻有一名對策人,也因為收容那個遊蕩靈異失敗,選擇用出入卡逃離了出去。
城市淪陷,近在咫尺。
直到書頁控製了狄傑。
狄傑原本是個推理小說作家,雖然並不出名,但他腦子,確實轉的很快,智商,也比一般人要高。
他發現,書頁並非如特異處認為的‘操控’,而是建立連接,將人‘同化’。
隻有與其建立連接,才明白書頁的誕生與內在邏輯。
那個撲街作家給書頁寫了兩個最根本的設定;
一:它會自動記錄、理解並同化所有的信息,追求宇宙知識的真實完整。
二:它會自動梳理信息,建立完善的信息鏈條,從而達成內部邏輯的完全一致。
很明顯,第二個設定是作家想要讓它與克蘇魯的標簽‘不可理解’、‘不可名狀’區分開來,讓它最終成長為一個具備獨立意識的全知生物,且用第二設定來保證它不會陷入邏輯矛盾。
但可惜,被活性化的它,吸收信息的方式來自於生物思維,而具備複雜信息條與思維的生物隻有人類。
所以書頁開始隻連接人類,同化他們的意識,吸收他們記憶內的所有信息。
書頁的精神強度被活性化後遠超人類意識,這就導致書頁與人建立鏈接後同化速度極快。
而同化一旦完成,被同化的人就會成為書頁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作為梳理信息、判斷信息的一個插件存在,不再具有自主意識。
在書頁的精神世界內,度過1s,外界便過一小時。
也即是說,不管你的精神強度有多高,書頁將其徹底同化的時間也不會超過24s。
也即是說,在精神世界內,與書頁建立鏈接、被傳輸信息、理解信息、找到破綻、讓書頁停止同化這一係列,都要在24s內完成。
這個時間很短,但對於狄傑來說,夠用了。
“你梳理信息的能力,似乎完全依靠這裡的插件啊……那就有意思了。”
狄傑隻花了10s便將這些灌輸進來的信息全部理解,開始試探。
“第一,你是人類。”
狄傑通過連接,將這個信息傳輸過去。
書頁開始翻動,整個城市裡數萬名巨人,數萬個插件,都根據自己生前所學的、灌輸進腦內的信息來判斷這個說法的對錯。
“對。”“對。”“對。”“對。”“對。”“……”
毫無疑問地,這數萬個插件生前都是人,狄傑所說的信息被它們認可。
而書頁全依賴這些插件做出判斷,隻要大多數插件判斷正確,那麼該信息就會在邏輯梳理內判斷為正確。
看到如自己所想的,傳輸的信息被認可,狄傑嘴角翹起。
“所謂人類,都是獨立自主地、有獨特見解地、充滿矛盾地、且必定存在衝突、邏輯永遠不會完全一致的群體。”
“對。”“對。”“對。”“對。”“對。“不對。”“……”
這句話,狄傑其實有意混淆了概念。
一個人,可以被稱作人類,一群人,也可以被稱作人類;
人類是獨立自主地、有獨特見解地,這肯定會通過;
但充滿矛盾地,必定存在衝突,邏輯永遠不會完全一致,這是群體才具有的特性。
你在一個人類群體裡,不管你的觀點多麼正確,總會有人與你抱持不同的意見;
但如果單指一個人類,那除非你精神分裂,否則你對自己會充滿矛盾,產生衝突,反駁自己得出的結論嗎?
這個書頁雖然是人類意識的聚合體,但實際上不該用群體來表示;
因為它是將人進行同化,嚴格來說所有人都是它的一部分,它本身是個體形式存在的,所以它不該被歸類為‘群體’。
在個體的角度上來看,狄傑所述話的後半截,便是謬誤了。
但可惜,絕大部分人不會這麼理解,大部分‘插件’也不會意識到這句話還有這一層的邏輯誤導。
隻有極少數的‘插件’較為高級,分析出了裡麵存在的陷阱。
遺憾的是,書頁判斷信息的正確性,是根據插件的判斷來決定。
少數,要服從多數。
當多數回答確定後,少數的相反回答都會被書頁無視,以多數派的邏輯為基礎進行判斷。
書頁的翻動突然停止,狄傑的同化過程被終止,整個世界為此停滯。
這個信息被判定為正確,書頁的內在邏輯就產生了衝突。
因為它被作家賦予了——必須梳理信息,內部邏輯必須永遠保持一致!
而它現在承認自己是人類,人類又被判斷為邏輯永遠不會完全一致!
書頁陷入了邏輯矛盾,世界的運轉停滯,整個世界都開始崩潰。
當狄傑醒來時,手裡拿著一張光滑的書頁,上麵不存在任何文字。
與他建立連接的,隻是被作家執念活化的一段文字,書頁是載體,但非本體。
但毫無疑問的是,狄傑拯救了整個772區。
雖然同化停止,但狄傑與它依然存在連接,甚至可以說就是一體,所以他可以借助這個連接通道來使用力量。
當然,由於狄傑的同化程度還不深,通道所承載的也有限。
同時,隻有被它建立連接的人才會被傳輸內在邏輯信息;身為它一部分的狄傑,也不能將它的最基本內在信息傳遞出去。
狄傑加入對策組後,隻能傳達出,書頁有一定的重要性,但並非本體,‘它’是無形的。
再加上狄傑的能力是精神上的表現,還能產生實體衝擊,與科幻電影裡的‘念力’設定類似,書頁最終被命名為‘鬼念’。
它的評級最終被定為a級,因為它可以被收容,隻是評判它的災害威脅程度遠超一般a級。
回過神來,看著近乎要消失不見的沼澤,狄傑開始估算。
“我的時間,還有多少呢?”
與他最初讓鬼念陷入邏輯矛盾的時候比較,剛才回答‘不對’的巨人數量有了顯著增加。
顯然,這次意識被汙染,讓鬼念下意識的與之對抗,活性恢複了少許。
恢複活性的鬼念會本能地排除邏輯矛盾,想要解除矛盾,最好的方式就是采用極少數插件的‘不對’答案。
深入同化插件,讓半數以上的插件固定回答‘不對’,最後把該信息評定為錯誤,這樣就可重新恢複活性,將狄傑身上停滯的同化完成。
沼澤徹底消失,狄傑縱身在樓上躍下。
“傲慢是生存的最大障礙,我會記住這次教訓的,劉國泰。”
他如同斷線的風箏,急速下墜,脫離了巨人徘徊的都市群。
日光灑落在床上,狄傑撐起身子,那指尖觸及現實的微涼,讓他不由得悵然。
他看著趴在床邊沉沉睡去的耿小雨,用右手抓住產生變化的玩偶熊,臉上露出和煦的笑容。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