灤甚至能聽到自己略微顯促的呼吸聲,聽到願泠囈梳理發梢時細微摩擦聲,能聽到桌上那道“虹珀河肉”碟中殘餘汁液因微震而泛起的、幾乎不可聞的漣漪聲。
這些平常會被雨聲輕易掩蓋的聲響,在此刻卻被放大,襯得窗外的狂暴景象愈發詭異和不真實。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輕輕觸碰未知的透明物質。
指尖傳來的是冰冷感,溫度的差異告訴他窗外雨勢的狂猛,而聽覺保持著真空般的寧靜,對比感官上的割裂,帶來一種奇異的眩暈感。
彭湘湉也注意到了窗外的驟變,她放下手中的筷子,目光投向無聲的暴烈水幕。
她的臉上沒有驚訝,隻有一種習以為常的寧。
“灤,這裡的‘天淚’,總是這樣,”她的聲音溫和地響起,在無聲的暴雨背景下顯得格外清晰和熨帖,“透明牆長達15米,就像是隔著厚厚的夢境看一場彆人的風暴。”
灤收回手指,掌心仿佛還殘留著冷氣。
他看著窗外翻騰不息卻寂靜無聲的雨幕,又看看桌邊沉靜如水的彭湘湉和散發著暖意與美味的食物,一種強烈的,關於庇護的複雜感受,悄然彌漫心頭。
“媽,我有封你小女兒寫的信,不知你看過沒有?”
彭湘湉瞬時理解他的言語,“也是,嗯,灤,你管我大女兒叫姐姐吧,小女兒叫你喜歡的愛稱就行了,唉,我應該早說的,隻是看你懵然的樣子,想引導著慢慢理解,至於信的話,我是不乾涉女兒們隱私的 ,不過,如果你願意分享的話,我可以分析!”
是啊,如果世界上有第一人能看懂女孩心思的話,那應該就是母親了。
灤點點頭,將信交給了她。
彭湘湉接過信紙,手指觸碰到紙張,如同撫過女兒的額頭。
她沒有立刻展開,而是先輕輕摩挲著信紙的邊緣,感受無形的字跡下流淌的女兒的心緒。
窗外無聲的暴雨在透明牆衝刷出變幻莫測的水痕,室內暖橘色的光暈映著她沉靜的側臉。
她緩緩讀著,目光隨著女兒關於“最初之暗”、“沉眠的脈搏”、“光的漣漪”和“記憶磷火”的字句移動,神情專注而深邃,嘴角那抹慣常的溫柔笑意並未消失,反而像是浸入更深的水層,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了悟。
灤屏息等待 ,他以為會聽到母親對女兒奇思妙想的評價,或是對‘恐懼’的安慰。
彭湘湉終於放下信紙,她的目光越過無聲的雨幕,投向窗外被幽藍包裹的宇宙深處,聲音響起,不是安慰,也不是評判,而是一種洞穿迷霧般的澄澈的共鳴。
“傻囡囡,怕什麼?” 語氣裡帶著一絲親昵的嗔怪,奇異地驅散了信中殘留的惶惑。
“我們的先祖,篝火旁的故事,那些神神怪怪” 彭湘湉的眼神變得悠遠,“他們怕的、敬的、好奇的,哪裡是虛無縹緲的‘祂們’?他們怕的,敬的,好奇的,是‘時間’這個看不見、摸不著,卻又比山沉、比海深、比星遠的東西! 時間碾過了無數個‘最初之暗’,抹平了無數片‘沙畫’,那些‘存在’的‘思’與‘在’,說到底,是時間曾經存在過、洶湧過的痕跡!”
她拿起那封信,輕輕點了點女兒關於“共同編織的織物”的一段:“關於那些傳說,哪裡是連接什麼‘消亡的世界’?它們是我們的祖先,用他們的‘靈魂初啼’,試圖去理解奔流不息的‘時間’啊! 神祇、怪物、深淵巨影、珊瑚精魂不過都是他們給‘時間’的不同麵孔,起的名字! 因為時間太龐大,太無形,太讓人敬畏,給它一個‘名相’,仿佛就能在它麵前,找到一點點的位置,不那麼害怕。”
彭湘湉的語氣愈發溫柔而有力:“她嗅到的‘星塵花茶與暖木煙靄’裡的‘餘溫’,還有她指尖碰到的‘絨毛’感那哪裡是什麼遠古非人的‘餘溫’?分明是時間流淌過萬事萬物後,留下的、最真實的‘溫度’啊!就像這張桌子是暖的,”
她拍了拍那溫潤發光的桌麵,“是時間在這片水土、這些生靈身上,沉澱、醞釀、最終呈現給我們的‘此刻’的模樣。”
她看向灤,眼中是母親獨有洞悉一切的慈愛和智慧:“她感覺到的,不是怪物,是時間的呼吸和心跳,她不是在觸碰虛無的回響,她是在時間的河流裡,摸到了沉澱在河床下的、閃閃發光的珍珠,與其害怕‘祂們’,不如敬畏時間,擁抱時間留在萬物身上的‘餘溫’,就像我們現在,在這無聲的暴雨裡,吃著時間釀造的鮮美,不正是活在時間最溫柔的‘褶皺’裡嗎?”
彭湘湉將信輕輕折好,放回信封,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整理一件易碎的珍寶。窗外的雨依舊無聲地狂暴著,而她的聲音,如同定海神針,在這奇異的靜默風暴中心,投下了一片關於“時間”本質的、既宏大又無比熨帖的領悟。
灤以為彭湘湉說完了,可即將說出口的話停在了嘴角。
她繼續補充說道,語速奇快,有好多‘拐音’夾雜在話語中,“崽啊,在姆媽看來咯,我們人的這個腦殼啊,是無法參透這整個世界本質到底是麼子樣子的,這個搞不清咧,說不定是宇宙給我們最深的憐惜嘞!
我們現在啊,就像是住在一個叫做‘無知’的小島上,這個島專門搞認知的,島四周環繞的,是深不可測、也搞不清的大海。
還好,我們從來就沒有真正能開到大海裡去的那種大船。
那些搞科學的,包括每一門學科,都像在走自家的路,小心地往前走。所以啊,暫時都還蠻好。
不過啊崽,總會有那麼一刻,那些看起來不搭界的知識碎片,會拚得嚴絲合縫,一下子就把世界的真樣子掀開噠,把我們人在裡麵站都站不穩的樣子暴露出來。
對著這道刺眼睛的真光,我們隻有兩條死路走:
要麼被搞明白的這個衝擊衝得腦殼壞掉,要麼就嚇得跑,自己縮回去,躲進新砌的、蠢鈍的堡壘裡麵。
在那個自己哄自己的安全感裡,透口臨時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