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鈺的竹杖戳進冰層三寸,杖頭挑著個油紙包——裡麵是蘇玉娘沿路采的雪蓮芯。他走得很快,快得連影子都追不上,卻甩不掉身後那串銅鈴聲。
“崔鈺,你不是答應了要娶我嗎?為什麼要跑那麼快躲著我?”身後傳來蘇玉娘嬌俏的聲音。
隻是這聲音在崔鈺聽來卻是渾身發毛,英雄救美然後以身相許的橋段他隻從鎮上茶館裡說書的那裡聽到過,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現在卻連自己的父母是誰在哪都不知道,已是枉為人子。我自幼被師父養大,如今是守心坪上棲雲觀中的正經修道之人,男女之事,還真從未想過。”崔鈺麵不紅氣不喘的解釋道,這自然是他的緩兵之計,他連自己生從何來將往何去都不知道,自然不想負了這好姑娘的一生。
“娘親常說,男人的嘴騙人的鬼,為了防止你中途變卦,我已經想好了,我也要拜青崖道長為師,求他傳授我修道之法,這樣一來,”蘇玉娘看著麵前呆愣在原地的崔鈺,笑嘻嘻地說道:“師兄,你可就彆想逃了!”
“棲雲觀收徒講究三跪九叩,而且修道之路無比艱辛。”崔鈺很快就從驚詫中回過神來,一本正經地說著,異色雙瞳映出蘇玉娘緋紅的衣角,“蘇姑娘真要拜師?”
蘇玉娘腕間銅鈴“叮”地一顫,短刀已削下崔鈺鬢邊一縷發絲:“崔道長若再走快半步,拜師的便是你的斷發了。”她指尖拈著那縷青絲,突然塞進腰間錦囊,“第七十二根——等攢夠百根,正好編個同心結。”
崔鈺的耳尖在暮色中泛紅,平日裡瀟灑倜儻的他在小鎮上經常把那些寡婦小娘子逗的咯咯直笑,怎麼今天竟反過來被人給調戲了?!
觀門吱呀開啟時,青崖道人正在煮茶,看樣子早已經出關多日。茶是陳年的普洱,混著三味雪蓮,苦香裡藏著血腥氣。老道獨眼未抬,藤杖卻精準點向蘇玉娘足前三寸:“蘇家女娃,你祖父欠老道的那壇醉八仙,何時還啊?”
蘇玉娘瞳孔驟縮。七歲那年,她曾在祖父密室見過幅畫像——獨目老道踏蛟龍,杖頭挑著酒葫蘆,與眼前人分毫不差。
“青崖前輩。”她突然單膝跪地,鼻尖泛起薄紅,像宣紙上洇開的胭脂,每一次抽噎都讓單薄的肩膀輕輕發顫,讓邊上站著的崔鈺看的是一愣一愣,剛才還拿著雙刀追著要自己強娶的女強人,怎麼瞬間就變得如此柔弱了!
蘇玉娘抽空剜了崔鈺一眼,攥著帕子的手指關節發白,香灰簌簌落在她顫抖的肩頭。
她突然抓起案上燭台,火苗舔過銅鈴鐺,映出鈴芯刻著的蘇字:“七歲那年,崔師兄雖然救了我一命,但我終究還是沒能逃過成為祭刀藥女的命運。”指尖摩挲著鈴鐺邊緣的齒痕,“他們綁我上祭壇時,爹正跪在祠堂外磕頭——磕了不知道多少個響頭,青石板上全是血印子。”
青崖道人的藤杖突然頓住。
“卻不想,在祭刀途中,刀靈反噬。我爹撲上來斬斷了捆仙索。”銅鈴聲隨著她戰栗的呼吸忽急忽緩,“他和母親用畢生的修為將我送出了蘇家,我隻記得父親後背上插著九把族老的短刀”灶膛裡蹦出顆火星,落在她手背灼出紅痕,“我還記得娘親最後的話,讓我離開白玉京,去找那個曾經救過我的貴人,說那個有著青金雙瞳的少年,能夠護我一生!”
崔鈺的青銅劍“當啷”撞上香爐。
“後來,我在義莊睡了三個月棺材板,在白玉京躲了蘇家三年才敢離開,”她突然掀開左袖,臂上密布著蜈蚣似的針腳,“接著又去長安尋了他兩年,後來聽說北境寒疆有個雙眼異瞳道士”抬眼時眸中水光瀲灩,卻硬生生笑出梨渦,“追到這裡才知,原來貴人最怕娶媳婦。”
青崖道人獨眼映著燭火,突然將整壺酒澆在卦盤上。酒液順著離卦淌向坎位,恰如當年蘇家血浸祠堂的地磚。
“剛才燉雞時,”蘇玉娘從腰間錦囊掏出半塊黴變的炊餅,“我又想起娘親曾經說過的話,她說說北境冷,讓我找個會暖手的”
銅鈴聲戛然而止。
崔鈺溫暖的大手突然挑開她額前碎發——那裡藏著道陳年疤,形如斷翅的赤鸞。
“藥女血脈,天生異瞳,名字中又都有一個玉字,正所謂金玉良緣,倒當得起天造地設!”青崖道人看著講述悲苦過往的蘇玉娘,眼中滿是憐愛和惋惜。
“請前輩收我為徒,玉娘一定苦修道法,報我爹娘的大仇,殺儘九幽之魔,讓蘇家付出應有的代價!”
“刃寒三尺,必雪前塵,小姑娘不要著急,總會有機會了卻過往一切恩怨情仇的!”青崖道人寬慰道。
“我也一直相信我自己能夠做到。”說這話的時候,蘇玉娘雙眼一直直勾勾看著崔鈺。
青崖道人喉間滾出沙啞的笑,“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看向一旁的崔鈺和謝沉舟,吩咐道:“徒兒們,天色不早了,去炒幾盤小菜,給你們的小師妹接風洗塵!”
“師父,您答應收我啦!”蘇玉娘很開心,一把鼻涕一把淚笑著說道:“廚房裡的事情就讓我來吧,師父,師兄們,少坐片刻,玉娘這就給大家做幾道中原的地道小菜!”
青崖道人看著轉身向外跑去的蘇玉娘是越看越喜歡,崔鈺內心卻是焦躁不安,邊上的謝沉舟這時候輕聲勸道:“師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丫頭是黏上你了,我看你還是不要再掙紮了!”
“天道我都不怕,還怕她個小丫頭片子!你可是我引進門的,必須和我站在一起!”崔鈺強撐著麵子,現在他可是守心坪棲雲觀的首席大弟子,底氣還是要自己給夠的。
暮色漸濃時,守心坪飄起了來自中原的煙火香氣。
蘇玉娘解下緋紅外袍,露出素白窄袖衫。腕間銅鈴用布條纏緊,切蘿卜的刀法卻是白玉京“聽雨樓“的路數——薄如蟬翼的藕片在落日下透光,辣子雞丁爆香時,連簷角冰棱都滴下饞涎。在白玉京躲藏蘇家追捕的那幾年裡,她便是一直待在聽雨樓的後廚,也因而學得了一手好廚藝。
棲雲觀的大廳之中,崔鈺和謝沉舟正端坐在桌前,品著師父煮好的茶。
崔鈺用竹杖劈碎簷角冰棱,碎冰如星子墜入茶盞:“王寡婦的炊餅太辣了,喝點涼茶解解辣!”
“師父收沉舟師弟是為渡厄,收我是因龍瞳,”他盯著青崖道人正在擦拭的桃木劍,“如今收這瘋丫頭,總不會因她辣子雞炒得香?”
青崖道人獨眼映著劍身符紋,忽然屈指彈向劍穗。銅錢嗡鳴中,北鬥第七星亮得刺目:“沉舟命宮裡纏著貪狼煞,須在守心坪壓足至三十歲。”枯指蘸著茶湯在石案畫出星軌,“再過兩個月,便是龍虎山新任宗主繼位大典,九流三教必起風波——”
“師父,你不會是要讓她和我一起去吧?”崔鈺問道,一聽到謝沉舟要在守心坪待到三十歲,他心中便生出種不好的預感。
“沉舟暫時還不適合出遠門,正好借此機會在守心坪上修煉心性,提升修為。”青崖道人看向永遠都是非常冷靜的謝沉舟,心中已經有了打算。
“是,師父。”屋外冰棱墜地時,謝沉舟的悶笑與對麵崔鈺的冷哼撞了個滿懷。
“師父,你這不是要了我的命嗎?和這丫頭一起,我還有活路嗎?”這兩天相處下來,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崔鈺,現如今也對這頗為狠辣的蘇玉娘,也有了無力的感覺。
青崖道人藤杖突然點在崔鈺眉心,寒意刺骨。緊接著袖中飛出三枚銅錢,一枚嵌天位泛血光,一枚落地位生裂痕,最後一枚懸在人位滴溜亂轉:“你看那丫頭像什麼?”
銅錢突然被緋紅刀光劈飛。蘇玉娘提著食盒倚門而立,裙擺還沾著灶灰:“像專克牛鬼蛇神的辣椒麵!”
青崖道人大笑,獨眼卻盯著嵌進梁柱的銅錢。那枚人錢正卡在崔鈺七年前刻的劍痕裡:“龍虎山上群賢畢至,整個江州的各方勢力亦是盤根錯節。”他頓了頓又接著說道,“我先前卜過幾卦,卦象看似普通,卻又暗藏殺機,更是夾雜著一絲絲的機緣在其中。這丫頭追你五年,比貧道還清楚你左瞳見強光會打噴嚏的毛病,你們師兄們走這一趟,為師是放心的。”
崔鈺耳尖泛紅,青銅劍猛地歸鞘:“若她途中發瘋捅人”
“那便捅些該捅的,”青崖道人掀開食盒,辣香混著句讖語飄出,“龍虎山的虎骨酒,最宜配見血的刀。”
蘇玉娘腕間銅鈴輕響,桌上的四菜一湯已經擺好,百無禁忌是青崖道人先祖就傳下的道統,葷素都吃,啥人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