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遠消失了。
確切的說,是在房間裡憑空不見了。
蘇玉娘捏著半塊蟹黃酥踹開天字七號房的雕花木門,紅裙掃過門檻的瞬間,她腕間銅鈴驟響。
這不是示警,是嗅到血腥味的興奮。
“師兄,”她指尖撚起桌角一片孔雀藍鱗甲,“張大人不會是被蛇精抓走了吧?”
崔鈺的異色雙瞳映著滿地狼藉。
青瓷茶盞碎裂一地,茶湯沿著地縫流淌著,在地麵的小坑處浸著一顆半凝固的血珠。他蹲身輕觸血珠,金芒左瞳突然暴漲:“這不是人血。”
李漁手裡的折扇“唰”地展開。
整層樓的琉璃燈齊齊暗了三息。
再亮時,廊柱上的鎏金鶴嘴燈已轉向西北角——那裡本該是堵實牆,此刻卻多了道月牙形暗門,門環上掛的不是銅鎖,而是串人魚淚綴成的鈴鐺。
“醉仙樓第九條規矩,”軒轅炑的聲音從鈴鐺裡滲出,溫潤如初春融雪,“子時三刻後,莫數簷角風鈴。”
“就你家規矩多。”崔鈺輕笑一聲。
邊上的蘇玉娘還要比他快一步,紅繡鞋已踏碎三枚鈴鐺。她指尖淬毒金葉子抵在暗門符咒上,笑得和崔鈺一樣:“我也要數數看——一、二、三”每數一聲,金葉子便腐蝕一寸符紋,“數到九時,軒轅老板莫不是要把我們幾個給處置了?”
暗門上的符咒在金葉子腐蝕下發出暗紅微光,軒轅炑的歎息裹著鈴音在走廊蕩開:“姑娘若真數到九,這截用鳳凰木煉化的門樞怕是要廢了。”
話音未落,鎏金鶴嘴燈突然噴出青煙。
蘇玉娘旋身後撤時撞進崔鈺懷裡,他左瞳金芒化作遊龍虛影,張口便將毒煙吞入腹中。李漁的折扇正抵在軒轅炑喉間——那人竟是從牆中琉璃蓮花紋裡浮出半截身子,銀發垂落間露出頸側若隱若現的鱗紋。
“龍子囚牛血脈,難怪能鎮壓醉仙樓八方氣運。”崔鈺指尖還沾著茶湯,在虛空畫出半道水符,“但張明遠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被貶之人,軒轅家當真要插手這些俗事嗎?”
軒轅炑的瞳孔突然裂成雙瞳,左眼映出崔鈺青金異眸深處盤踞的蒼龍,右眼倒映蘇玉娘手腕銅鈴裡遊動的藥靈。他整個人從牆中完全脫離:“三年前藥王穀血案,蘇家滿門被煉成藥人,唯獨逃了個身負天乙貴人命格的藥女。”
蘇玉娘的金葉子突然調轉方向,卻在觸及軒轅炑眉心時被星宿光暈絞碎。崔鈺按住她發抖的手腕,聽見那人繼續道:“而崔公子這雙眼睛,青金雙色龍瞳,身份更是貴不可言。”
廊柱忽然劇烈震顫,李漁的折扇在軒轅炑頸側頂著:“說重點。”
“江州節度使的玄甲衛三日前就埋伏在廣陵城。”軒轅炑絲毫不緊張,慢悠悠地說著:“張明遠得罪了九千歲,而當今陛下又將他貶謫到了也與九千歲有著仇隙的江州,其中蘊含的深意諸位各自體會即了。如今玄甲衛在今夜用蛟蛻作替身將他帶走,此刻怕是已到三十裡外的月牙渡。”
“有何憑證?”崔鈺問道。
軒轅炑的銀發無風自動,二十八星宿圖自玉佩中升騰而起,在虛空中織成一片星河。星河深處泛起漣漪,崔鈺的龍瞳驟然收縮——漣漪中映出江畔寒鴉驚飛的畫麵。
月牙渡口,九盞青燈懸在朽木樁上。燈焰不是暖黃,是抹詭異的幽綠。十二名玄甲衛立在灘塗,鐵甲覆麵處雕著饕餮紋,每踏一步,都帶著戰場上才有的殺伐之氣。
星河忽轉,畫麵切近。張明遠正與玄甲衛大統領站在一起,遙望著廣陵城中醉仙樓所在的方向。
“諸位如果不信,大可自行追去,軒轅氏數百年來不問朝堂事,我軒轅炑更是連江湖事都不過問,隻想在這廣陵城中醉仙樓,遙看世人醉看仙罷了!”軒轅炑笑著說道,將李漁手中的折扇順手就取了過來:
“這位道友身上有一枚玉佩,上麵有紫微帝氣養出的虎紋沁,隻是玉魂卻不在道長身上,可見玉佩主人另有他人!”他銀發掃過李漁袖口暗繡的龍鱗紋,“三年前太子殿下墜馬重傷,陛下命欽天監以紫宸殿瓦當為藥引”
李漁搶回折扇唰地展開,《寒江獨釣圖》上的漁翁突然直起腰杆,鬥笠下赫然是張帝王相:“軒轅兄不問江湖事,卻連宮闈秘事都這般清楚?”
“我軒轅炑自然是不及公子清楚。”軒轅炑指尖星輝點在扇骨龍睛處,“畢竟能用半塊傳國玉璽拓印做扇墜的人”他忽然輕笑,“這廣陵城的地脈,還壓不住真龍命格。”
崔鈺的龍瞳映出扇墜紋路——那根本不是普通玉石,是截被雷火淬煉過的玉璽殘角,邊緣竟然還沾著乾涸的帝王血。
“軒轅兄果然不同凡人。”李漁笑道。
“軒轅氏觀星三千年,最懂什麼叫天機不可泄。”軒轅炑袖中滑出塊龜甲,甲紋正與醉仙樓地磚上的古陣重合。他忽然抬腳輕跺,整座樓宇突然響起萬卷竹簡翻動之聲,“東海水晶宮裡的鮫人燭,大漠佛窟中的降魔杵,就連九千歲昨夜摔碎的第七隻藥人顱骨”他每說一句,龜甲就亮起一道血紋,“在這醉仙樓的地脈裡,都不過是簷角風鈴的響動,這天下就沒有我軒轅家看不穿的人、事、物。”
軒轅炑一邊說著,一邊笑著看向崔鈺:“卻唯獨這位道兄,仿佛是那超然於物外的仙人一般,卻又與這世俗人間兩相契合,真是妙人,奇人哪!能與諸位相識,實在是在下的緣分,請給在下一個機會,一儘地主之誼。”
有人請吃請喝,崔鈺和蘇玉娘向來不會拒絕,而李漁雖然對軒轅炑拆穿自己身份有些不爽,但他也是個灑脫之人,並不打算掃了眾人的興致。
崔鈺和蘇玉娘還以為有機會嘗嘗這醉仙樓的招牌菜,畢竟先前觀看兩大樂坊對決之時,席間的四人都不是什麼有錢人,一個是北境寒疆守心坪上的窮道士,掙的錢幾乎都用來修繕道觀了。另一個也是剛拜在青崖道人座下,當了幾年廚子練了幾年刀的窮道姑。還有那個被軒轅炑說是當今的皇族子弟,就連貼身玉佩都已經抵給了蘇玉娘,渾身上下就還剩下把破折扇。剩下那個已經離開廣陵被玄甲衛護送前往江州的張明遠,這個與九千歲對著乾遭到多次貶謫和暗殺的官員,自然也是個靠著俸祿過活的窮官兒。
在點菜的時候,李漁點的好菜都被蘇玉娘給一口否決了,最後隻點了幾道又佐飯又不貴的菜吃著。
軒轅炑似乎並沒有從崔鈺和蘇玉娘的眼中看出些什麼,隻是說了句:“醉仙樓的廚子早就該換了——三百年陳的龍髓酒,喝起來就像是刷鍋水一般,今晚我帶諸位去個好地方,保證不會令大家失望!”
蘇玉娘正叼著剛從店小二食盤上夾來的一塊蟹殼酥,聞言笑得鈴鐺亂顫:“老板嫌自家酒難喝,倒要帶客人吃路邊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