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空寺依絕壁而建,藏兵閣便雄踞於整個建築群的最高點,緊貼著萬仞懸崖,仿佛一隻蹲踞在深淵邊緣的沉默巨獸。
閣樓本身並無繁複雕飾,通體由一種深青色的巨石壘砌而成,曆經千年風霜戈壁飛沙的打磨,石麵光滑冷硬,泛著金屬般的幽光。
巨大的石門緊閉,門上並無鎖鑰,隻刻著一個線條古拙的“卍”字符號,透著一股鎮壓萬邪的沉重佛力。
慧覺大師行至門前,並未直接推門,而是神色莊重地雙手合十,對著那巨大的“卍”字符號深深一拜。口中低誦著晦澀古老的梵音真言,每一個音節都仿佛引動了腳下大地的脈動。隨著真言誦念,他枯瘦的指尖亮起一點凝練到極致的金色佛光,輕輕點在那“卍”字中心。
嗡——!
一聲低沉渾厚,仿佛自地心深處傳來的嗡鳴驟然響起,震得人耳鼓發麻。那巨大的石門表麵,沉寂的“卍”字符號猛地爆發出璀璨奪目的金光,如同活了過來,緩緩旋轉。
沉重無比的石門,在刺耳的岩石摩擦聲中,向內無聲滑開。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息,混合著濃烈到化不開的鐵血煞氣,冰寒刺骨的殺意,滔天的怨毒不甘,以及更為磅礴浩瀚的佛門願力與解脫超然的禪意,如同積蓄了千年的火山熔岩,轟然從門內噴湧而出!
崔鈺瞳孔驟然收縮,青金雙瞳深處冰火之力本能地急速流轉護體,方才被自在靈符撫慰過的傷勢都隱隱刺痛起來。這股氣息太過駁雜,太過沉重,仿佛踏入的不是一個藏兵閣,而是一片凝固了無數強者最後執念與解脫瞬間的——墳場!
門內景象豁然開朗。
閣內空間遠比外觀更為遼闊,顯然運用了佛門“納須彌於芥子”的空間神通。沒有窗,隻有穹頂之上鑲嵌著數百顆大小不一的夜明珠與散發著柔和佛光的舍利子,將整個空間映照得如同星河倒懸,光影迷離。
而在這片迷離的光影之下,是森然如林的兵器架!
無數形態各異、散發著驚人氣息的神兵利器,如同沉默的墓碑,密密麻麻地矗立在巨大的空間之中。刀、槍、劍、戟、斧、鉞、鉤、叉乃至奇門兵刃如輪、環、杵、鞭,應有儘有。
每一件兵刃都被安置在獨立的石台或玉座之上,周身籠罩著或明或暗的佛光禁製,如同為其裹上了一層金色的裹屍布,也隔絕著它們那即便沉寂千年也未曾完全散儘的凶戾與鋒芒。
“阿彌陀佛。”慧覺大師的聲音在空曠巨大的兵庫內回蕩,帶著一種悲憫的蒼涼,“此乃‘藏兵閣’,亦名‘舍兵崖’。懸空寺立寺千年,鎮壓戈壁,渡化四方。無數曾叱吒風雲,雙手沾滿血腥的魔頭巨擘,亦或是在修行路上迷失本心,走火入魔的修士,最終於此懸崖勒馬,放下屠刀,皈依我佛。他們舍棄的,不僅是過往的罪業,亦有伴隨他們半生,浸透血與火的兵刃。”
他緩步走入兵林之中,枯瘦的身影在無數神兵的映襯下顯得渺小,卻又蘊含著一種包容萬物的宏大。他枯槁的手指,輕輕拂過身邊一座石台上供奉之物。
那是一柄通體暗紅,形如殘月般的巨大彎刀。刀身寬闊厚重,刃口布滿了細密的鋸齒狀缺口,仿佛曾無數次劈砍過堅硬無比的東西。刀柄纏繞的獸皮早已腐朽發黑,但那刀身之上,卻如同活物般不斷沁出粘稠、暗沉的液體,滴落在石台凹槽中,發出極其輕微的“滴答”聲。一股濃鬱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與滔天的怨毒恨意撲麵而來,刀身周圍的佛光禁製都呈現出一種被侵蝕的暗紅。
“此刀名‘飲血’,三百年前血河老祖的本命魔兵。”慧覺大師的聲音平靜無波,“血河老祖以血河魔功縱橫西域,殺人盈野,煉化生魂精血以增功力。此刀隨他屠戮宗門十七座,飲儘萬人之血,刀身已生靈性,化為血魔。老祖晚年為心魔所困,戾氣反噬,幾近癲狂,最終被我懸空寺方丈以無上佛法點化,於寺前枯坐百日,血淚流儘,方大徹大悟。自斷心脈前,他將此刀投入舍身崖下深淵,卻被崖底怨氣托回。寺中無奈,隻能以佛力禁製,鎮於此處,日日誦經化解其戾氣。”
崔鈺目光掃過那不斷沁血的刀身,仿佛能聽到無數亡魂在刀中哀嚎嘶吼。燭龍真靈在他識海中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帶著天然的厭惡。
慧覺大師腳步未停,引著崔鈺走向另一側。
那裡寒氣森森,一座晶瑩剔透的玄冰玉台上,靜靜懸浮著三支箭矢。箭杆非金非木,呈一種深邃的幽藍色,箭頭則尖銳如冰晶,散發著凍結靈魂的極寒之意。箭矢周圍的空間都微微扭曲,凝結著細小的冰晶雪花。一股刻骨銘心、纏綿悱惻卻又帶著絕望毀滅氣息的悲傷與愛恨,如同無形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人的心神。
“玄冥三歎。”慧覺大師輕輕歎息,“兩百年前,北境冰魄仙宮聖女顧傾城的本命法寶。她與其師兄,也是她此生摯愛,因宗門利益反目成仇。顧傾城由愛生恨,以畢生修為與心頭精血祭煉這三支箭,欲與其師兄同歸於儘。箭成之日,天地飄雪,千裡冰封。一箭出,師兄重傷瀕死;二箭出,聖女自身道基崩毀;第三箭引而未發之際,其師兄拖著殘軀來到懸空寺前,以最後生機為祭,祈求佛光度化聖女心中滔天恨意。聖女最終在佛光中泣血三歎,放下了第三箭,也放下了心中執念,青絲儘落,皈依佛門。此箭蘊含其極致的愛恨與毀滅道意,被佛力封印於此,其寒其怨,至今難消。”
崔鈺感受著那冰寒箭矢中透出的纏綿與毀滅,心中微動。冰火本源中的冰寒之力似乎與之產生了微弱的共鳴。
再前行,慧覺大師在一座散發著濃鬱檀香氣的紫金木架前停下。木架上供奉的並非鋒銳兵刃,而是一柄通體暗金,形製古拙的降魔杵。杵身刻滿梵文,頂端鑲嵌的佛門七寶卻已黯淡無光,杵身上布滿了細密的裂痕,仿佛隨時會碎裂。一股極為精純浩瀚、卻又混雜著難以言喻的疲憊、掙紮與最終解脫的複雜佛力波動縈繞其上。
“此乃無畏金剛杵,”慧覺大師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傷,“八百年前,本寺一位法號‘無畏’的護法金剛尊者所持。尊者佛法精深,降妖伏魔無數,威名赫赫。然在一次深入西荒絕地鎮壓上古邪魔時,為護佑一方生靈,不惜以身飼魔,沾染了極其汙穢的‘萬孽心毒’。此毒專蝕佛心,引動七情六欲。尊者雖最終鎮殺邪魔,自身佛心卻已蒙塵,日夜受心魔煎熬,金剛怒目之相漸成修羅惡鬼之形。他恐自身失控為禍蒼生,於神智尚存之際,自鎖於舍利塔地宮,將此杵托付於當時的方丈。尊者在地宮之中,與心魔苦鬥十年,最終於一聲悲愴的佛號中,引動體內殘存佛力自毀其身,化為一枚布滿裂痕的舍利,與此杵同鎮於此。此杵承載著尊者由佛入魔、再由魔證佛的悲壯曆程,其力至剛至正,卻也至悲至苦。”
崔鈺肅然。
這柄殘破的降魔杵所蘊含的意誌衝擊,比那血刀冰箭更為沉重,那是真正大德高僧在光明與深淵邊緣掙紮的血淚史詩。
閣內神兵何止萬千?
崔鈺行走在這片凝固了時光與傳奇的兵林之間,青金雙瞳掃過一件件光華奪目,氣息驚天的神兵利器。自在靈符在心頭流轉的溫潤光暈,讓他靈台保持著一份奇異的清明,並未被這萬千兵魂的執念所撼動。他需要的,不是一件威力驚天動地的凶兵,而是一件能伴他深入幽冥,斬開死寂,尋回那一線生機的夥伴。
驀地,他的腳步停在閣樓深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這裡的光線似乎比其他地方黯淡許多。兵器架也顯得異常樸素,隻是普通的黑鐵鑄就,落滿了灰塵。架上陳列的兵器不多,幾柄鏽跡斑斑的長槍,幾張弓弦斷裂的硬弓,還有幾把缺口遍布的厚背砍刀,都散發著陳舊、平凡甚至有些破敗的氣息,與此地其他神兵的輝煌格格不入。
而在這些凡鐵之中,崔鈺的目光,卻死死釘在了最角落裡,斜倚在鐵架上一柄毫不起眼的長劍上。
劍長三尺有餘,劍鞘是最普通的鯊魚皮鞣製,邊緣磨損嚴重,顏色灰暗,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劍柄是常見的黃銅纏絲,同樣黯淡無光,甚至有幾處銅綠。整柄劍毫無靈力波動,也感受不到任何煞氣或鋒芒,就像凡俗鐵匠鋪裡最廉價的那種製式長劍,被遺忘在角落不知多少歲月。
然而,就在崔鈺目光落下的刹那。
嗡!
他心口沉寂的燭龍真靈,毫無征兆地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卻帶著無比古老悸動的低吟!那並非遇到強敵的警惕,更像是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呼喚?共鳴?
與此同時,一直流轉在他心竅的自在靈符,那琉璃色的光暈也極其輕微地蕩漾了一下,核心的“空”字梵文似乎向那灰撲撲的劍鞘投去一絲極其隱晦的“注視”。
崔鈺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攫住了他,仿佛命運的絲線在此刻被無形地撥動。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拂開劍鞘上厚厚的積塵。
灰塵簌簌落下,露出了劍鞘靠近吞口處,一道被磨損得幾乎難以辨認的淺淺印記。那印記線條古拙,隱約是一條盤繞的龍形?隻是這龍紋並非中原常見的威武神聖,反而透著一股戈壁黃沙般的粗獷與蒼涼,龍首微昂,似在無聲咆哮,又似在凝視深淵?
“大師兄!這破鐵條有什麼好看的?”糖魃不知何時竟也溜了上來,小小的身影擠在崔鈺腿邊,赤金雙瞳好奇地打量著那柄灰撲撲的長劍,小鼻子嗅了嗅,隨即嫌棄地皺起,“灰撲撲的,一點也不好吃的樣子!還不如剛才那根冰棍兒涼快呢!”
她的聲音清脆,打破了藏兵閣深處的沉寂,而她口中的冰棍便是剛才看到的玄冰箭。
慧覺大師緩步走來,枯槁的目光落在崔鈺手中的長劍上,又深深看了一眼崔鈺那雙凝重的青金眼瞳。老禪師古井無波的臉上,竟也掠過一絲極其複雜,難以解讀的情緒,似追憶,似歎息,最終化為一種宿命般的了然。
“此劍”慧覺大師的聲音低沉下去,仿佛怕驚擾了劍鞘中沉睡的魂靈,“名歸心。”
他枯瘦的手指,輕輕拂過劍鞘上那模糊的龍紋印記,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
“非神鐵所鑄,無名師鍛造。千年前,它隨一位西涼邊軍斥候伍長,戍守在這片戈壁烽燧。伍長戰死沙場,此劍流落民間,幾經輾轉,最終落入一位落魄的年輕劍客手中。”
“劍客名不見經傳,佩此凡鐵,卻以一顆赤誠劍心,在這西涼之地,斬馬匪,誅妖邪,守護一方黎庶。劍雖凡鐵,其心之誠,其誌之堅,竟引動了一絲微弱的浩然之氣,養於劍中。”
“後值天地劇變,幽冥氣息自西涼故地泄露,妖鬼橫行。劍客持此劍,與同伴深入那幽冥泄露之地一去不返。”
慧覺大師的聲音停頓了,目光變得悠遠而沉重,仿佛穿透了千年時光,看到了那慘烈的一幕。
“懸空寺先輩高僧前往鎮壓幽冥裂隙,於一片屍山血海、鬼氣彌漫的絕域深處,發現了這柄劍。它斜插在一具殘破的白骨旁,劍身已斷。劍身之上,布滿了無數細密的裂紋,浸透了乾涸發黑的血汙,有妖鬼之血,亦有持劍者自身心頭精血!更有一股難以磨滅的幽冥死氣纏繞其上!”
“高僧欲以佛法淨化,卻發現劍雖斷,其內蘊養的那一絲浩然之氣,竟與那幽冥死氣、持劍者的執念與精血,形成了一種詭異而堅韌的平衡!強行淨化,此劍必毀,而那持劍者最後守護的意誌亦將徹底消散。無奈之下,隻能將其帶回,置於此處,以佛光慢慢溫養化解。”
“千年時光流逝,劍身裂紋依舊,死氣與血汙早已在佛光下褪儘,那絲浩然之氣亦渺不可尋。它徹底歸於沉寂,歸於平凡,如同戈壁灘上一粒被風沙磨平的頑石。”慧覺大師看向崔鈺,眼神深邃,“老衲觀施主道心,熾烈如火,向死求生。此劍名‘歸心’,曆經凡鐵、染血、斷折、沉寂,最終於此地歸心其命途,何其相似?”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種洞徹因果的蒼茫:
“然歸心者,非是終結。塵埃落定,未嘗不能靜待風起?此劍曾隨其主,飲過幽冥血。劍身雖斷,其魂或未絕?”
最後一句,如同驚雷,在崔鈺識海中炸響!
飲過幽冥血!劍身雖斷,其魂未絕!
他猛地握住那布滿灰塵的劍柄。入手冰涼粗糙,毫無神異。然而,就在他指尖觸及那黃銅纏絲的刹那——
錚!
一聲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劍鳴,如同沉睡了千年的歎息,自那斷劍的深處,穿透了厚厚的灰塵與無形的佛光禁製,清晰地傳入崔鈺耳中。
與此同時,他心口的燭龍真靈發出一聲更加清晰,充滿戰意的低吼!
崔鈺毫不猶豫,並指如劍,在左手食指上一劃。一滴殷紅的,蘊含著冰火本源之力的精血,如同燃燒的紅寶石,滴落在布滿灰塵的劍格之上。
嗤——!
血滴落下,並未滑落,而是如同水滴滲入久旱的沙地,瞬間被那灰撲撲的劍格吞噬。
緊接著,那布滿劍鞘的厚重灰塵,如同被無形的火焰點燃,嗤嗤作響,化作一縷縷細小的青煙消散!
褪去塵封的劍鞘,露出了它本來的顏色——一種曆經歲月沉澱的暗沉鐵色。鞘身上,那道盤繞的龍紋印記變得清晰了一些,龍首昂然,龍目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暗紅光澤一閃而逝,帶著戈壁的蒼茫與一絲幽冥的森然!
崔鈺握住劍柄,緩緩發力。
嗆啷——!
一聲清越悠長,仿佛龍吟深淵的劍鳴,驟然響徹整個藏兵閣!
歸心劍認主後,竟然自行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