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內布局呈巨大的環形,中央是一片極其開闊的圓形區域,顯然是歌舞升平之所。四周則環繞著層層升高的雅座,皆以千年沉香木為基,紫檀為欄,鋪陳著雪白柔軟的靈獸皮毛。每一處雅座之間並非實牆,而是垂落著薄如蟬翼、流光溢彩的鮫綃紗幔,既保有一定私密,又不妨礙視線。空氣中彌漫著清冽醇厚的酒香,珍饈佳肴的馥鬱之氣,以及一種萬載沉香木自然散發而出,能令人心神寧靜的幽香。
侍者皆是俊男美女,身著統一的天青色雲紋錦袍,行動間悄然無聲,如同穿花蝴蝶,將瓊漿玉液,靈果仙肴奉至各席。他們的動作優雅而精準,顯示出此地絕非尋常暴發戶所能經營。
崔鈺三人甫一登上這三樓,便再次成為目光的焦點。那些隱在紗幔之後的目光,帶著更深的審視與玩味,尤其在崔鈺腰間那柄沉寂的歸心古劍和魃父那非人的龐大身軀上流連。糖魃扯了扯崔鈺的衣角,赤金色的眼睛滴溜溜轉著,指向一處靠近環形邊緣,視野極佳的雅座:“大師兄,那邊!”
三人落座。
魃父巨大的身軀無法完全坐入那寬大的沉香木椅,隻能屈膝盤坐於椅前特設的巨大蒲團之上,如同鎮守門戶的金剛力士。糖魃則像隻靈巧的小貓,幾下就爬上了寬大的座椅,跪坐著,小手扒著紫檀欄杆,迫不及待地探出小腦袋,望向中央那片空闊的場地,赤金色的瞳孔裡滿是興奮的期待:“美人呢?跳舞的美人呢?還有肉!”
幾乎就在糖魃話音落下的瞬間——
“錚!”
一聲清越無比,如同冰泉裂石的古琴弦音,毫無征兆地自極高極遠之處響起!
那聲音並不宏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刺透了樓內所有的低聲談笑與觥籌交錯之聲,清晰地落入每一個人耳中,更仿佛直接敲擊在神魂之上!
緊接著,“咚!嗡——!”
渾厚悠遠,仿佛自大地深處傳來的編鐘之音隨之應和。一聲,兩聲,三聲節奏由緩漸急,如同遠古神祇擂動了戰鼓,敲響了時光的洪流!
樓內所有的聲音,在這一刻徹底消失了。
三十六明月珠的光芒似乎也隨之一凝。
下一刻,異象陡生!
中央那片空闊的圓形區域上空,毫無征兆地湧起大片大片濃鬱如牛乳的靈雲。雲氣翻滾,霞光隱現。清越的琵琶聲如同珠玉落盤,驟然加入琴鐘的合鳴,密集而靈動,帶著歡悅的生機。
“呀!”糖魃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
隻見那翻滾的靈雲之中,倏然間綻放出點點“星光”!不,那並非星辰,而是一個個身姿曼妙的身影!
足有百名之多!
她們身著流光溢彩的霓裳羽衣,材質輕薄得近乎透明,卻流動著七彩的霞光,仿佛將晚霞裁剪披在了身上。臂挽丈許長的素白鮫綃,那鮫綃在靈雲與明月珠的光輝下,如同流淌的水波,又似凝固的月光。
她們並非走上來,而是足尖輕盈地點在翻湧的靈雲之上,如同踩踏著無形的階梯,又似淩波微步的仙子,自雲端翩然而降!
姿態優雅曼妙到了極致,每一步落下,足下靈雲便自然凝結成一朵碗口大小,晶瑩剔透的蓮花虛影,旋即又消散,步步生蓮,如夢似幻!
與此同時,環形雅座的不同方位,亦有樂者現身。
東側,十二名懷抱琵琶的女子盤膝懸坐於半空漂浮的玉台之上。她們麵容沉靜,素手撥弦,指尖劃過,帶起的並非僅僅是樂音,更有肉眼可見的,細碎如鑽石星塵般的銀色光點,隨著琵琶輪指的急速輪轉,潑灑而出。無數銀色光點彙聚,在穹頂明月珠的照耀下,竟真的在眾人頭頂上方,交織出一片緩緩旋轉的璀璨星河!
弦動,則星河轉!
西側,九名手持玉簫的男子立於懸空的青玉蓮葉之上。簫聲嗚咽清冷,如同月下寒泉,潺潺流淌。隨著音律起伏,濃鬱的靈霧自他們周身彌漫開來,迅速彌漫整個中央場地,霧中隱有瓊樓玉宇的虛影沉浮不定,仙鶴清唳之聲隱約可聞,營造出蓬萊仙境的縹緲意境。
北側,則是那發出渾厚鐘鳴的所在——並非人力敲擊,而是七口大小不一,材質似金似玉的古老編鐘,自行懸浮於空,圍繞著中央一根刻滿雲篆的玉柱緩緩旋轉。無形的音錘隨著樂律的流轉,自行敲擊在鐘體之上,發出洪鐘大呂般的震撼之音,每一次敲擊,都引動周遭空間微微震蕩,仿佛在叩問天地玄黃!
百名踏雲歌姬已降至離地數丈的高度,如同眾星拱月,環繞著中央區域。她們身形隨樂而動,長袖揮舞,那丈許長的素白鮫綃瞬間活了!
鮫綃不再是柔軟的絲帛,在她們灌注了精純靈元的舞動下,時而如九天銀河倒卷,白練橫空;時而似怒海驚濤,澎湃洶湧;時而又化作萬千靈蝶,翩躚翻飛!
鮫綃舞動間帶起的靈風,吹拂起她們輕盈的霓裳與如雲青絲,更將彌漫的靈霧卷動成各種玄妙的圖案,配合著頭頂琵琶弦音勾勒的旋轉星河,玉簫營造的蓬萊蜃樓,編鐘叩響的天地回音,交織成一場超越凡俗想象極限的視聽洪流!
恢弘!盛大!瑰麗!磅礴!
整個繁樓三層,仿佛在這一刻脫離了長安城,升入了九天之上的仙闕瓊宮。所有賓客,無論身份高低,修為深淺,皆被這宏大而精妙的場景攫住了心神,屏息凝神,目眩神迷。
“哇——!”糖魃早已看得呆了,小嘴張得圓圓的,赤金色的瞳孔裡倒映著漫天星河流轉,鮫綃如龍,仙闕沉浮的瑰麗光影。
她甚至無意識地站起身,小腳丫踩在了身前的沉香木案幾邊緣,踮著腳尖,小手緊緊抓著欄杆,激動地小臉通紅,還不忘回頭對著盤坐如山的魃父興奮地大喊:“小師弟!快看!快看!是不是比過年還要熱鬨好看?!”
魃父巨大的熔岩眼窩中,赤金火焰也隨著這恢弘的樂舞光影而微微搖曳,倒映出星河璀璨,鮫綃翻飛的景象。岩石雕琢般的臉上依舊看不出表情,但那火焰跳動的頻率,似乎比平時快了一分。
就在這仙樂盛舞達到一個華彩的高潮,百名歌姬長袖齊揚,如同百朵巨大的素色蓮花同時綻放於靈霧星穹之下時——
“好——!”
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那被仙樂凝固的寂靜。這聲音並不如何響亮,甚至帶著幾分懶洋洋的沙啞,卻清晰地壓過了恢弘的樂聲,如同在平滑如鏡的湖麵投下了一顆石子。
聲音來自正北方向,最高最尊貴的那處雅座。
那裡垂落的鮫綃紗幔最為厚重華貴,流淌著淡淡的紫金色光暈,將內裡的景象遮掩得影影綽綽。
此刻,一隻骨節分明,修長卻略顯蒼白的手,從厚重的紫金鮫綃幔後伸了出來。這隻手隨意地搭在沉香木雕琢的欄杆上,指間鬆鬆地捏著一個碩大的夜光杯。杯中酒液殷紅如血,在明月珠的光輝下折射出寶石般的光澤。
那手的主人似乎輕輕揮了揮。
隨著他這隨意的一揮,中央場地上空那百名歌姬,漫天星圖,蓬萊蜃景,自鳴編鐘所有的一切,連同那濃鬱的靈霧,都在一瞬間凝固了,如同時間被按下了暫停鍵。舞姿定格,樂音驟歇,星河停止流轉,仙闕不再沉浮。
這絕對的靜止隻持續了一彈指。
下一刻,凝固的畫麵如同破碎的琉璃般消散。百名歌姬連同樂師的身影,很快就從台上消失不見。旋轉的星河隱沒,蓬萊蜃景無蹤,編鐘沉寂。濃鬱的靈霧如同被無形的巨口吸走,迅速退散。
偌大的中央場地,瞬間恢複了空曠與寂靜,隻剩下三十六明月珠永恒不變的清輝灑落,仿佛剛才那場驚天動地的仙樂盛舞從未發生過。
樓內一片死寂。所有賓客都還未從那極致的絢爛與突兀的終結中回過神來。
紫金鮫綃紗幔被一隻素手從內緩緩分開。
一道身影斜倚在萬載沉香木雕成的寬大雲榻之上,姿態慵懶隨意到了極點。依舊是那身刺目張揚的赤紅描金錦袍,衣襟半敞,露出小片蒼白的胸膛。他一手支頤,另一手仍把玩著那隻盛滿血珀般酒液的夜光杯。
正是高興。
他的麵容算不得多麼俊美無儔,眉宇間甚至帶著幾分被酒色浸染的倦怠。臉色是一種久不見天日的蒼白。但當他抬起眼瞼,目光隨意地掃過下方寂靜的樓閣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場瞬間彌漫開來。
那是經曆過真正滄海桑田,看透萬丈紅塵後的漠然。是揮霍無度,醉生夢死也填不滿的空洞。狂傲放浪隻是最外層的表象,沉湎享受隻是麻痹的毒藥。
在那雙看似帶著三分醉意、七分玩味的眼眸最深處,卻是一片萬古寒潭般的死寂與荒蕪。仿佛世間萬物,生死愛恨,功名利祿,乃至這傾儘財富堆砌的極致享樂,在他眼中,都不過是過眼雲煙,一場隨時可以終結的無聊遊戲。
他嘴角微微向上扯了扯,勾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似乎在不經意間,掠過了崔鈺三人所在的雅座方向,尤其在魃父那熔金流淌的巨大身軀和崔鈺腰間沉寂的古劍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接著,他舉起了手中的夜光杯,殷紅的酒液在明月珠下蕩漾出妖異的光。那帶著懶洋洋沙啞的嗓音再次響起,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落針可聞的繁樓三層:
“酒冷了,肉膩了沒意思。”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下方一張張或敬畏、或諂媚、或震驚的臉,嘴角的弧度帶上了一絲毫不掩飾,俯瞰螻蟻般的譏誚。
“換!”
他仰起頭,將那杯中的血珀瓊漿一飲而儘。喉結滾動,一線猩紅沿著蒼白的下頜滑落,如同泣血。空杯被他隨手丟開,落在鋪著厚厚雪貂皮的雲榻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換烈酒!換生肉!換——”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寂靜的瘋狂與囂烈,目光猛地投向樓頂那緩緩運轉的三十六明月珠,仿佛要穿透這華麗的牢籠,直視那不可知的天穹。
“接著奏樂,接著舞——換能讓我高興的東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