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眾人不約而同地轉頭。
一身寶藍色錦袍的裴子琰,昨晚應該休息得不錯,氣色看起來好多了,但這些日子趕路以及遭逢劇變導致的神情頹靡依然肉眼可見。
眾目睽睽之下,他一步步走進大殿。
在場之人都在打量著這位雍國太子,不由自主地在心裡評判著他的容貌氣度——結論是一表人才,氣質也佳。
長公主為了他千裡迢迢留在雍國,顯然可以理解。
至於所謂的薄情寡義和背信棄義,在場的大多是男人——雖然有太後和皇族親王妃。
但女子的意見幾乎可以被忽略。
以在場男人們的想法來說,裴子琰並沒有做出多過分的事情,長公主隱姓埋名留在雍國,沒有家世支撐,沒有背影依靠,裴子琰還能堅持兩年不納妾,在男人中已然是極少數。
怪隻怪蕭祁凰要求太高。
這天下的男子又不是聖人,除非平民百姓沒資格納妾的,權貴官員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就連同樣沒資格納妾的商賈,私底下還悄摸摸養不少侍妾呢,青樓勾欄之地,哪個有錢的男人沒去過?
何況裴子琰還是個太子。
“見過南詔皇帝陛下。”裴子琰走到殿前,躬身行禮,“見過太後娘娘。”
太後目光冷冷淡淡:“裴太子遠來是客,我們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多多見諒。”
裴子琰抬頭看了她一眼。
隻一眼,就能確定她就是蕭祁凰的生母。
因為蕭祁凰的容貌跟雍容華貴的太後娘娘至少有五分相似,這位太後不僅僅是氣度高貴,這容貌也是美豔大氣,年輕時絕對是個一等一的美人。
裴子琰目光微轉,看向坐在皇帝另一側的蕭祁凰,眼神微暗,垂眸道:“太後娘娘言重了。”
“裴太子請坐吧。”太後淡道,“今天是祁凰的接風洗塵宴,皇上特意邀請你過來熱鬨一番,希望裴太子把南詔當成自己的家,不必拘束。”
裴子琰感受到了她的冷淡,也感受到了左右投過來的各種異樣眼神,以及正前方那位未曾言語的皇帝陛下,鋒利如刀鋒的視線。
寄人籬下。
這四個字於此時才真正讓他感同身受。
他忽然就想到了傾雪在雍國那些日子。
他被立為太子那日,她從正妃變成側妃,殿上投過來的幸災樂禍的視線,是否讓她突然生出了一種寄人籬下的無助感?
那三年裡,每每麵對一些嘲諷、奚落和敵意,她是否也會覺得身處異國他鄉,被人從頭到腳看不起的孤獨感?
背後空無一人,唯有互相信任彼此深愛的夫君能讓她獲得力量,可她唯一在乎的夫君卻背叛了她,是否在那一刻,她終於體會到了被潮水淹沒的絕望感?
裴子琰輕輕閉眼,轉頭看見太監已經為他設了座,他什麼也沒說,抬腳走過去坐了下來。
四麵八方的眼神投射過去,不管是探究還是審視,亦或者隻是存著幾分看好戲的意味,都讓他如坐針氈。
“聽說裴太子以前身體一直不太好。”太後目光平靜,語調始終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壓迫感,“不知嚴重到了什麼程度?”
裴子琰握著酒盞的手一顫,酒盞裡的酒大概是倒得太滿了,不小心濺到了手背上,明明隻是清涼的液體,落在手背上,卻仿佛有種火燒火燎的灼燙感。
他放下酒盞,如實回答:“重病瀕死。”
“原來如此。”太後緩緩點頭,“看來貴國皇帝對你這個兒子還真是專寵,多年不立太子,隻為等一個重病瀕死的兒子痊愈——當年若裴太子就這麼死了,對雍國來說,或許反而是幸事。”
裴子琰一怔,四肢百骸突然泛起冰涼刺骨的寒意。
是啊,當年他若是死了,就沒後來那麼多事了。
傾雪不會在雍國耽誤三年時間。
雍國太子會另有其人。
最重要的是,他沒有機會背棄一個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女子,也就不會讓雍國陷入如今的內亂——當然也有可能,雍國兩年前就戰火紛飛了。
裴子琰忽然想到蕭祁凰給雍國提供的那些糧草,以及雍國還欠下的一千萬兩白銀,一顆心頓時像是墜上了千斤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手指無意識地捏緊酒盞,他緩緩開口:“太後娘娘說得對。小王若是那個時候死了,對雍國,對所有人來說,或許反而是一件幸事。”
太後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世間男人多薄幸,這句話一點都沒說錯。
彆看他此時這般低眉順眼,倘若不是祁凰主動提出和離,不是祁淵帶人去把祁凰接回來,他會意識到自己是個忘恩負義之輩?
根本不可能。
他依然會利用手裡那點權力,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祁凰接受一個屈辱的結果,往後的無數個日子裡,他還會有同樣的借口要求她端莊,賢惠,大度,有容人之量。
如果祁凰當真是個沒有背景的女子,最終的結果會如何,有腦子的人都想得到。
彆說太子就該三妻四妾。
他但凡有一點自知之明,就該意識到他根本不是做太子的料,不用為自己的行為找那麼借口,曆史上隻娶一個皇後的帝王不是沒有,曆史上隻娶一個王妃的親王也不是沒有。
他但凡還記得救命之恩,就不可能做出背信棄義之事。
皇帝的聖旨不可違?
隻要他宣布放棄儲位,安安心心做一個王爺,誰會逼他貶妻為妾,另娶王妃?
如今嘗到了苦頭,懂得感同身受了?
“祁淵。”蕭晏宸抿了口酒,“裴太子現在住在何處?”
祁淵站起身:“暫時住在臣的將軍府裡。”
蕭晏宸嗯了一聲,沒多做安排,隻道:“裴太子在南詔做客期間,務必好好招待,彆讓人怠慢了他。”
“是。”
裴子琰回神,沒去細想皇帝的“好好招待”究竟是字麵意思,還是有其他意思,反正祁淵對他敵意很深,不可能善待他。
想到這裡,裴子琰忽然眯眼。
他抬頭看向祁淵,不知出於什麼居心,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祁將軍這一路行來,對小王敵意很深,小王知道自己辜負了長公主,隻是路上曾問過祁將軍一個問題,祁將軍似乎尚未回答。”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祁淵,再次問道:“祁將軍是否愛慕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