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四川白杆兵自石柱出發,向西北入陝,穿越關中平原後東入山西,自晉南向東北挺進,越太行山入河北,經保定抵京畿地區,全程四千裡,曆時一個半月。
長時間遠距離的極限行軍,讓這支軍隊疲憊不堪:他們腳上穿的草鞋新舊雜錯,顯然是在路上臨時編的;納底布鞋被他們背在身後,舍不得穿。
曆儘艱辛終於快要抵達目的地,馬祥麟的心情卻並不好。離家千裡、前途未卜,任誰來心情都不會太美妙。這種不滿,在幾天後,他在北京城下吃了個閉門羹以後,達到了頂峰。
京師城門緊閉,城頭上駐軍如臨大敵。朝廷的人都懵了,因為兵部並沒有下達調兵的命令,而馬祥麟可一點也不像是要造反的樣子。那麼結果就隻剩下了一種可能:這三千白杆兵,是皇帝私自調來的。這是在乾嘛?皇帝想要造反嗎?!
四位閣臣聯合六部尚書叩闕,將正在太液池垂釣錦鯉的朱由檢拽了出來。
“哦,你們說白杆兵啊?沒錯,是朕調來的。這不是打了勝仗嘛,先帝曾為奢安之亂嘔心瀝血,白杆兵斬殺了奢崇明,我讓他們來給先帝抬棺,以求告慰先帝,很合理吧?”朱由檢淡淡道。
閣臣李國棤心中冷笑:合理?!捷報上明明記載,九月七日馬祥麟還在與其母秦良玉夜襲遵義城;京師九月十二日才收到的捷報,就算是用八百裡加急傳旨,如今也才十月十五日。難不成這白杆兵是插了翅膀飛過來的不成?這調兵的命令,分明是早就送出去了。按照時間估計,恐怕是皇帝剛登基沒幾天就下令了。
“陛下,依祖製,應當以京營護衛京師,外兵入京是為違製。為先帝抬棺,自有大漢將軍,何必調遣外兵?!”李國棤雖然心如明鏡,卻還是給皇帝留了幾分麵子,沒有直接戳破他拙劣的借口。
“《皇明祖訓》‘武臣不得預九卿事’,陛下忘記了漢時董卓亂政的教訓了嗎?”首輔黃立極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董卓?!不過是三千白杆兵爾,竟可比得上西涼的十幾萬大軍了嗎?!”朱由檢冷笑道,“《大明會典》雲:勝軍,主將率軍盛裝入城,奏凱樂,攜俘虜及繳獲獻於太廟前。爾等橫加阻攔,是何居心?!”
自八月二十四日朱由檢登基以來,大明君臣之間“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相處模式維係至今,終於在一個多月後的今天爆發了最劇烈的衝突。
文官們極其厭惡皇帝的自行其是,他們對局勢的失控感到恐懼。然而朱由檢也不能總是把自己的小命寄托在彆人的仁慈之上。他沒有想到這群文官對於皇帝觸碰兵權竟然敏感到了如此發指的地步,本以為自己的動作已經夠謹小慎微的了,但還是迎來了如此劇烈的反抗。
不管怎麼說,今天白杆兵必須進城,白杆兵不進城他這個皇帝怕是要落水了。
跟內閣輔臣以及六部尚書大吵一架之後,朱由檢騎馬張弓持矛,在親軍衛的簇擁下,強行刷臉給白杆兵打開了城門。
馬祥麟懵逼了:皇帝親自出城迎接,他什麼時候有那麼大麵子了?!他這一路的怨氣都化作了愕然和受寵若驚。
“臣,石柱宣慰使馬祥麟叩見陛下!”
“免禮!馬卿此番千裡跋涉,鞍馬勞頓,實是辛勞。”朱由檢誠摯道。
說完,他把著馬祥麟的手臂和他一起進了北京城。當天,三千白杆兵就接替了紫禁城的防衛,白杆兵成為了白杆衛,馬祥麟任白杆衛指揮使,全權負責皇宮禁衛事宜;三千白杆衛三班倒,分三批輪流值守。
土木堡之變後,親軍二十六衛就隻剩下了錦衣衛,與騰驤左衛、騰驤右衛、武驤左衛、武驤右衛,其餘各衛已並入京營,不再歸屬於皇帝直屬禁衛軍序列,在行政、人事、薪餉等全方麵受製於文官。
奪權也就算了,文官掌控京營以後,京營戰鬥力急速崩壞,仿佛文官天然就是跟當兵的八字不合,恨不得把國家的軍隊給閹了。
自嘉靖以後,錦衣衛指揮使的人員由廷推選出就已經成了慣例,武舉變成了以文章策論定輸贏,中舉的基本全都是文官子弟。錦衣衛本來是勳貴的自留地,如今勳貴子弟隻能在錦衣衛弄個虛銜,掌衛事的基本全部成了文官的人。
也不能說錦衣衛就完全廢掉了,但他們肯定不算是皇帝的人。錦衣衛的職能本就不是專精於間諜事業,錦衣衛校尉隻是為了解決京城權貴多,衙役卑微不敢管,而專門設置的高級衙役,乾的是城管和派出所的活。
朱由檢能夠直接掌控的,就隻剩下宮中四衛的這可憐的兩千人。雖然宮中四衛隸屬於禦馬監,由禦馬監太監執掌,其軍官從內廷係統或勳貴子弟中選拔,但也依舊沒辦法保證絕對乾淨,相對於在戰場上殺出來的白杆兵,他們的戰鬥力存疑。
白杆兵跟他不熟,說多忠誠肯定也是扯淡,但至少這群人相對於他來說是乾淨的,因為白杆兵沒有理由去弄死他這個皇帝。朱由檢就不信文官能夠牛逼到把兩千公裡外的土司白杆兵都給滲透了,要是真的做到,那他也就認了,死了算活該。
至於忠誠,這玩意是可以培養的。上位者施恩本來就容易,要是這都拉攏不到人,那他活該去死!
這一晚,朱由檢睡得很安穩,但京城裡的很多人卻睡不著了,宵禁對這群人來說形同虛設,內閣首輔黃立極的府邸燭光亮了一夜。
第二天朱由檢照常上朝,當做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而文臣們對於昨天的事情也沒有再提,好像這件事情就這麼過去了,但是他們這種默契才是最讓人毛骨悚然的!
文官集團,這是個被當成是陰謀論而嘲笑的詞彙,朱由檢認為其是客觀存在的。
就像是後世的公務員群體一樣,不能捂著眼睛說看不見就是沒有,要說其組織多嚴密不至於,但其行為邏輯卻是趨同的,很容易就形成集體意識,對事物作出近似的判斷和處置辦法。
這個群體女性多了以後就會傾向於維護女性的利益,間諜多了就會出賣國家的利益。
而文官集團倒也沒有那麼玄乎,但肯定也是會本能地維護士紳利益的,畢竟“隻有背叛自己階級的人,沒有背叛自己階級的階級”!
朱由檢怕死,文官們也怕死,老朱家的皇帝是有前科的!
不過雖然這件事情鬨得非常難看,但目前來說皇帝並沒有血洗朝堂的傾向,也沒有這個實力,所以對於皇帝的出格舉動大家也就捏著鼻子認下了。這才是熟悉的味道,大明的皇帝要是不整點幺蛾子,大臣們都要以為坐在龍椅上的是個傻子呢。
朱由檢一向是很耿直的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大臣也知道皇帝在做什麼,他也知道大臣知道他在做什麼,一切都是明牌,堂堂正正的摒棄陰謀詭計的鬥爭!他又能有什麼壞心思呢,隻不過是希望能夠睡個安穩覺而已,這是多麼樸素的願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