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元年正月十五日,北京城內一片喜氣洋洋。百姓家中,元旦時候屋簷下懸掛的用於“收瘟鬼”紅紙葫蘆還未褪色,新的花燈又已經被掛起。
永樂年間,朱棣下令:“元宵節放燈十日,有要緊的事,明白寫了封進來;民間放燈,從他飲酒作樂快活,兵馬司都不禁,夜巡著不要攪擾生事,永為定例。”
紫禁城午門外,一座巨大的鼇山燈正在搭建。朱由檢站在紫禁城城牆上,俯瞰著宮中營造司和蘇州織造的工匠們忙碌。他已經趴在城頭很久了,卻還是沒有看膩,頗有種前世看挖掘機乾活的快感。
所謂鼇山,就是“巨鼇背負神山”的造型。此時,鼇山燈作為底座部分的巨鼇已經搭建完畢。在朱由檢看來,這玩意的《山海經》的味道很濃,怪模怪樣的:龍頭、魚身、龜背、麒麟尾……
午門前的巨鼇從頭到尾超五十米,一隻腳就有一層樓那麼高。現在朱由檢還可以站在十米高的城牆上俯視這隻大鼇,等到整個鼇山燈十三層搭建完畢,其高度能達到四十多米,就連紫禁城在它的麵前都會顯得低矮。
鼇山燈前,一隊軍士頭頂紅纓盔正在站崗。在他們麵前,已經彙集了上千名百姓,這讓他們這百十個人壓力暴大。好在北京城的百姓們都隻是像牆頭上的那個昏君一樣,是跑過來圍觀鼇山燈的搭建,而不是來鬨事的。
這裡屬於皇城範圍,平日裡不允許尋常百姓進入,一年裡也隻有元宵節才會開放,限時三天,允許所有的百姓自由出入、參觀鼇山燈。
身穿棉衣的尋常百姓“誤闖天家”,怯怯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也有達官貴族紈絝子弟跑來湊熱鬨的,他們倒是表現得很自然,甚至有些囂張,根本就不把眼前的這些軍士看在眼裡。
“讓開,瞎了眼了!你們知道我家主人是誰麼,他可是成公府的二公子!”一個小廝推搡著軍士,趾高氣昂地叫囂道。他的身邊,一個公子哥模樣的人斜著眼覷著看人。
眾目睽睽之下,軍士感覺臉上掛不住,於是將小廝一把推開。沒料到這廝身體如此虛,竟然一個站立不穩,一個屁墩摔倒在地。人群之中,傳來一陣百姓們的輕笑聲。小廝頓時羞紅了眼,那位所謂的成國公二公子麵色也不好看。
“你是誰的部下,報上名來,小爺我定要扒了你這身皮!!!”成國公次子朱禮巡怒吼道。
小兵頓時麵色蒼白,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不一會兒,一個身材魁偉的武官趕了過來。他皺著眉頭看著自己那低頭垂目的手下,頓時有些恨鐵不成鋼,嗬斥著讓他退下。
“我知道你,汪鱗,汪指揮使是吧?怎麼,你難道要包庇這人,不給我成國公府的麵子嗎?!”朱禮巡陰沉著臉說道。
汪鱗皺眉,便是朱純臣本人來了,也不敢這樣跟他說話吧?畢竟他可是皇帝親軍衛的指揮使,本來就不需要、更不能給這群勳貴麵子,何況隻是朱純臣的次子而已,又不是世子,連個爵位都沒有。
但本著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準則,他也不想惹一身騷,於是踏步上前。
“你、你想做什麼?!”那紈絝嚇得倒退兩步。
汪鱗失笑,心想成國公一脈真的是後繼無人了,怎地生出這種貨色來。
他湊到這紈絝耳邊,輕聲說道:“要是尋常時候,某也就放你過去了。可是勞煩你往城頭上上覷一覷?皇帝陛下親自在上麵看著呢,你確定要跟我鬨?!到時候要是惹怒了陛下,不知道你爹會不會保你?!”
朱禮巡聞言,麵色霎時間就白了。他僵硬地扭頭看向城頭,卻發現此時午門打開了一條縫,一名太監從門內走了出來。朱禮巡心中一個咯噔,心想:完了完了。
“王公公有何吩咐?!”汪鱗拱手道。
王承恩厭惡地看了一眼朱禮巡,然後指著他說道:“拿下,陛下要親審問此人。”
“得令!”汪鱗聞言眼睛一亮,麵上露出興奮之色。
隻見他上前一個下撩腿放倒朱禮巡,將其臉朝下摁在地上。而後,他手下人馬非常嫻熟地取來繩索,將朱禮巡五花大綁。
而那小廝更是直接跪倒在地,麵無血色。他家主人再怎麼說也是貴胄出身,最多挨上幾頓訓斥,但為了平息皇帝的怒火,恐怕他這個惡奴怕是活不了了;就算皇帝不殺他,國公爺也不會饒了他。
百姓們本來是看花燈的,沒想到竟然還有機會欣賞這一出大戲。他們看見朱禮巡被抓,爆發出一陣陣的歡呼之聲。人群裡,有幾個認識朱禮巡的,頓時想方設法擠出人群,跑去通風報信去了。
朱由檢的心情有些糟糕。說起來可笑,這是他登基以來,第一次見到自己治下的百姓,抽象的概念化作了具體的人。
他剛剛還在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大明百姓的精神麵貌呢,卻沒想到發生了這樣狗血的一幕。
汪鱗親自提著朱禮巡上了城頭,他丟下朱禮巡,躬身抱拳行禮道:“臣,金吾衛指揮使汪鱗,參見陛下。”
“免禮。”
“謝陛下。”
“啟稟陛下,臣已將賊子拿下,聽候陛下發落。”
“這人什麼來頭啊,膽兒這麼肥,竟然敢衝撞你們?”朱由檢問道。
“此人自稱成國公府二公子。”汪鱗回答道。
“你是朱純臣的兒子?!”朱由檢皺眉。
“是、是……陛下恕罪,臣一時糊塗,驚擾了陛下,臣知錯了……”朱禮巡語無倫次地說道。
“你應該慶幸今天是元宵節,我也不留你,罰銀一萬兩吧。汪指揮使,把那仆役放回去,讓他告訴朱純臣,拿一萬兩來贖回自己的兒子。”朱由檢淡淡道。
“媽的,狗日的朱純臣,豬狗一樣的東西,真想把這家人給屠了……”朱由檢心中暗罵。
崇禎十七年,李自成兵圍北京,自己都沒尋思著真能攻下來北京城,還在向皇帝勒索西北王的爵位呢,結果成國公朱純臣偷偷打開城門,喜迎王師去了。
北京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淪陷了,驚呆了李自成。他打開封打了三年,差點把自己給玩死,沒想到北京城輕而易舉就得手了。
“今日巡城辛苦了,下值後到宮裡參加晚宴,朕請你吃元宵。”朱由檢拍了拍汪鱗的臂甲說道。
早聽說皇帝很喜歡拉攏人心,今日一看果然如此,但就算知道,汪鱗也還是很想哭,他們金吾衛本是親軍上直二十六衛,是皇帝的親軍衛,何等的威風,然而如今卻淪落到被兵部掣肘,見文官低半頭,被呼來喝去。
“臣叩謝陛下恩典!”汪鱗匍匐在牆磚上大聲道。
朱由檢微微皺眉,他並不喜歡彆人動輒下跪,下跪又不代表忠心,形式主義而已,但其他人都沒有覺得有什麼問題,反而羨慕地看向汪鱗。
“快起來吧。”朱由檢無奈道。
“是!臣告退。”汪鱗彎腰低頭拱手,倒退著走了三步,勢必要把禮儀做全套了。
就在他轉身的刹那,朱由檢卻又開口把他叫住了。
朱由檢在袖子裡麵倒騰了一會兒,袖子裡麵有個大兜,容量很大,可以裝很多東西,就是沒分格,東西不好找。
終於,朱由檢從袖兜裡摸出幾粒金豆子,在汪鱗不解的目光下,朱由檢把金豆子塞到他的手上說道:“這是給方才那名士卒的,算是給他方才擔驚受怕的補償,也是對其儘忠職守的獎賞。
你幫我告訴他,爾等是皇帝親軍,不必害怕這群皇親貴胄,隻要照章辦事,恪儘職守就可以了,隻要是你們占理,朕就會幫你們,若是受了委屈,便來敲響登聞鼓,朕為你們做主。”
汪鱗捏著幾粒金豆子,愣在原地,走下城牆,他仰頭看著冬日的暖陽,眼睛好像進了沙子,有些澀痛難忍,視線也變得模糊,汪鱗於心中咒罵道:“狗皇帝,俺汪鱗著了你的道了,這條命算是賣給你了!”
“怎麼,馬指揮使為何這樣看朕?!”城頭上,朱由檢在白杆衛指揮使馬祥麟麵前攤著手問道,“朕身上有臟東西嗎?!”
“啟稟陛下,沒有!”馬祥麟麵皮抽了抽。
“哦我知道了,你也想要金豆子。”朱由檢恍然大悟,然後又開始在袖子內一頓摸索。
“朕的金豆子都送完了啊。”朱由檢遺憾道“不過朕還有一塊棗泥糕你吃不吃?”
朱由檢變戲法一般從掌心翻出個壓扁的棗糕,獻寶一樣托著放到了馬祥麟的麵前。
馬祥麟道謝後,接過皇帝禦賜棗泥糕,啃了起來,他確實有些餓了。馬祥麟倒是沒有哭,皇帝就是這樣的,奇奇怪怪,靠譜又不靠譜的,他已經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