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儀貞仔細打量眼前的表兄。
昭平侯府以軍功封侯,後代子女到了一定年紀,全都會去軍中曆練一番。
如今的鄭宴川,剛剛二十歲,是軍中翹楚,正是少年豪情,鮮衣怒馬的時候。
想起前世他雙臂被人砍下,滿身是血的樣子。
為了不向敵人屈下雙膝,鄭宴川以紅纓槍拄地,直插進胸口,站著死去。
榮儀貞的心就像被烙鐵燙過一樣的痛。
為了不讓表兄看出異樣,她搖了搖頭,拚命壓製住酸澀淚意。
“他沒欺負我,外祖父生前不是還誇獎過葉濯的策論?說他年少有為,心係民生,是位端方的君子。”
鄭宴川仔細觀察榮儀貞,見她不像是在撒謊,一顆心這才放下。
今日打得暢快,他難掩興奮,倚靠在車上,說: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人都是會變的。”
“葉濯弄權,將都察院變成他的一言堂。”
“連景王那樣的賢王都能被他扣上謀反的罪名,他要是個好人,隻怕整個京城就沒有壞人了。”
“湉湉,這次情況危急就算了。以後你看見他,一定要繞著走。”
榮儀貞緩緩點頭,問:“對了,表兄?我小時候認識葉濯嗎?”
鄭宴川搖頭:“葉濯是安禾大長公主駙馬家的遠親,父母雙亡後才投奔公主府,幼時不在京中,入仕前都沒在任何場合露過麵。”
“你不可能認識他。”
榮儀貞歪頭:“可是,他說我沒有小時候可愛。”
鄭宴川麵有疑惑,略一思索,隨即了然笑說:
“你小時候是京城有名的小胖子。不大一點兒,粉白粉白的,頭發又多又碎,紮兩個小揪揪,像古畫裡手抱錦鯉的童子圖,確實可愛。”
“帶你去春宴上,這個姨姨抱抱,那個姐姐捏捏,誰都知道你可愛。”
“安禾大長公主那時想要個女兒,還特地請姑姑帶你去府上做客,就為多看看你,沾沾福氣。”
“想來葉濯是聽大長公主說的吧。”
……
葉府。
護衛鶴頂從暗處現身,屈膝跪在葉濯麵前行禮。
“稟主子,榮二小姐和鄭世子已經平安回到昭平侯府了。”
葉濯斂了表情,輕輕放下手中擺弄的一隻乾草編成的小狗,再抬眼時,眉宇中俱是陰寒,嚇得鶴頂將頭壓得更低了。
“可有查出來,是誰在京中截殺她?”
鶴頂呈上早就準備好的供詞:
“回主子,屬下等捉住一個活口帶了回來,據他供述,他是喪魂樓的殺手,受戶部郎中榮淮獨子,榮鏡明雇傭,刺殺榮二小姐。”
“喪魂樓?”
葉濯略微思索,哼笑一聲:“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既然犯下大錯,那就處理了吧。”
輕飄飄一句話,抹殺的是雲朝江湖中才剛嶄露頭角的新興門派。
牽機站在一旁,仔細觀察自家主子的表情,見他此時眸中已然平靜如水,不知道的還當他絲毫不在意此事。
可牽機知道。
自家主子就是這樣,越是深沉平靜,心底的怒氣就越是上湧,手段便越是狠辣激進。
他默默替喪魂樓的主人念一聲‘福生無量天尊’,希望他下輩子能投個好胎,不要再招惹到不該招惹的人。
鶴頂疑惑:“主子的意思,是讓五城兵馬司的人去,走官路拿人定罪,還是讓咱們的人走私路直接找個月黑風高夜……”
他說著並手如刀,比了個向下剁的姿勢,請示葉濯。
“私下處理就是。”
葉濯提醒兩人:“如今朝中局勢變動,咱們自己尚且不知何時有難,萬不可牽扯不相乾的人進來。”
“榮二小姐就是榮二小姐,和我沒有一點關係,處理喪魂樓,也是他們倒黴得罪了其他江湖勢力,與這次截殺無關。”
牽機和鶴頂互相看了對方一眼。
兩人都知道,主子今天在榮二小姐手腕上看到了那隻他找了多年的虎頭鐲。
不但一路派人護送她回侯府,還出手替她報仇。
可見這是認定了榮二小姐就是當年救了主子的那個小胖娃娃。
鶴頂試探問:
“主子,榮家那邊,榮鏡明敢雇人截殺榮二小姐,咱們要不要替二小姐出一口氣?”
葉濯重新拿起桌上的乾草小狗,細長的手指捏著草棍輕輕旋轉,抿唇淺笑:
“不用。以小團子的性格,她吃過一次虧,絕對會在榮鏡明身上自己找回來,彆剝奪她的快樂。”
‘小團子’是葉濯當年給榮儀貞起的名字。
那年戈勒和雲朝已經有了翻臉的跡象。
北邊互市上,對朝堂政治稍敏感些的人家,都儘量避嫌,和戈勒人保持距離。
帶著小團子的婦人亦是白紗覆麵,不曾露出真容,更不肯告訴葉濯自家的身份。
如此便阻礙了葉濯找人的腳步。
哪怕後來,他輾轉混入京城,入朝為官,動用多方勢力,都沒能找到小團子。
甚至偶爾,他懷疑……
小團子會不會因為曾經和他的那一點交集,已經死在了新朝的權力傾軋下。
還好。
葉濯低頭看著那隻乾草小狗。
戈勒的草原一望無際,從不缺新鮮的牧草。
草編小狗,是每個戈勒人幼時的玩具,也是北邊互市上最常見的東西。
將虎頭金鐲送給榮儀貞那天,葉濯說:
“小團子,這是我母親唯一留給我的東西,虎是我部族的圖騰,它可以保護你。”
小榮儀貞矮矮胖胖的,伸手兩隻肉乎乎的小手,指尖粉紅,緊緊抓住那隻金鐲。
“唔,小哥哥,外祖母告訴我,做人要懂得禮尚往來。”
說著,她將懷裡寶貝得不行的草編小狗遞出去:
“這是我最喜歡的東西,送給小哥哥你。”
十二年時間過去,青綠色的草編小狗變得乾枯發黃。
而那個粉白粉白的小胖團子,卻出落成了個亭亭玉立的美人。
“榮湉湉?”
鄭宴川是這樣叫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