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齊抹了一把臉上的灰,嘴角僵直。
他知道再往前跑一段就能到南城門了。
南城門外,是大瑜的軍隊。
其中有一部分是嶺南來的黑山軍。
嗬,嶺南來的軍隊。
他不用想就知道老三慕容棣這些年在嶺南做了什麼。
他猜到慕容棣這些年都在裝瘋賣傻。
他甚至出手幫慕容棣掩護過。
但當時他不是為了慕容棣,而是想給母後和慕容禛添一塊絆腳石。
他在宮中時,沒有快樂過一日。
母後將他逼得痛苦難言,然後將他一腳踢開。
既然他過得難受,他也絕不會讓母後好受。
他不會讓母後看著自己的胞弟慕容禛登上皇位。
他就要看這些人求而不得,像他以前一樣無望如困獸。
可慕容齊也沒料到宮中妖僧殺人和胡人入侵這些事情。
宮中的人一下都沒了。
他那成天睡覺的二皇弟離開了京城,太子死了,其餘的小皇弟要麼要麼失蹤,都不成氣候。
現在隻剩他和慕容棣。
慕容齊動了心思。
慕容家的天下要傳下去,他比慕容棣更名正言順。
因此在彆人逃離京城的時候,他私下回來了。
慕容齊在京中一副紈絝樣,可借著這層紈絝的皮囊,私底下卻收了不少人。
彆人忙著在官場上拉幫結派,或是暗中養私兵。
慕容齊收在麾下的卻是些三教九流之徒。
京城的賭鬼、混混、妓子……形成了他手中的網。
他的手下甚至有不少早年因各種原因流落到中原的胡人。
因此,這次他手下不少人才能趁亂混進胡人隊伍中。
慕容齊不是不想有自己的軍隊和朝堂勢力,隻是他能力有限,做不到這些。
不是每一個蟄伏的人都能發展出黑匪山、黑山軍這樣的龐大勢力。
慕容齊手中沒有兵、沒有數不清的財富,可他有一顆不安分的心。
他聽說慕容銘被殺後,試探著去接觸賀庭方。
沒想到賀庭方爽快地答應與他合作。
他們現在手中無兵,隻能先反殺胡人立功,以此來洗清自己之前的名聲。
同時借這次救人的機會拉攏朝中官員。
待到大瑜軍隊將胡人驅逐出長安城,一切平息之後,他們再徐徐圖之。
所以今日赫連術赤出城後不久,慕容齊便派人在城中放出風聲,說赫連術赤已經被擒,引得赫連博日帶著宮中兵力離開。
他才好趁機進去將一些朝廷命官救出來。
結果他們一行人殺了宮城內的胡人士兵,才走到宮門口,火藥就炸起來,四處燒成一片。
赫連術赤這個瘋女人居然在京城中埋了那麼多得火藥,而且在城北靠近皇宮的地方埋得最多。
大火封堵了往北往東往西的路,他們隻能一路往南邊的城門逃。
他花了那麼多的人手,費那麼多功夫救出長生殿的人,逃的過程中,竟死了一大半。
等終於衝到南城門的時候,隻剩下幾個人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算不到,算不到啊。
南城門外的十幾萬大軍也沒算到現在的情形。
殷厲帶人打著打著,就見胡人吼出幾個詞眼,然後作鳥獸散。
他派了一批人乘勝追擊,剩下的人進入長安城。
烏泱泱的軍隊才進去沒走多遠,就見火勢迅猛撲來,火藥炸響,逼得他們連連後退。
他們退出城門後不久,聽見馬蹄聲響起,還以為是胡人回來了。
仔細一看,是幾個大瑜人。
殷厲高喊:“來者何人?”
那邊有人回道:“此乃楚王及朝廷命官。”
慕容齊一行人從城門快奔而出時的樣子,實在稱不上威風。
他們臉上一片黑,身上的衣服被亂飛的火星燒出很多洞眼。
殷厲靠近了點看,沒認出來哪個是慕容齊。
幾人自報身份之後,殷厲才認出了各人的身份。
不認不要緊,這一認,殷厲手裡的刀就揮起來了。
他破口大罵:
“彆以為老子遠在劍南道就不知道,你們這幫狗賊都賣國求榮!”
“彆人要麼逃了,要麼抗擊胡人,就你們這些狗賊在胡人手下過得滋潤,定然早就和胡人有勾結!”
“尤其是你,賀庭方你這條老狗!”
殷厲瞪著賀庭方,手中的刀先向賀庭方揮去。
賀庭方從馬上下來,喘著氣:
“殷將軍若是錯殺了賀某,便無人得知真相。”
殷厲眉頭壓下,手上的動作頓住了:
“什麼狗屁真相?你還有什麼好狡辯的?”
賀庭方深吸幾口氣,呼吸平緩了幾分:
“賀某並非賣過求榮,當初被胡人擄走被逼無奈,但賀某所為,皆是為大瑜著想。
賀某與楚王在長安城忍辱負重,細細謀劃,就是為了能給胡人致命一擊。如今,赫連博日已命喪於衡陽郡主手中,詐降的蔣乾和賈坤也率軍反擊胡人。”
“殷將軍若錯殺我等,恐怕隻會寒了人心。若殷將軍不信,可派人去探探情況便知。”
殷厲的刀架在賀庭方的脖子上,賀庭方說得一臉坦然,無畏生死的模樣。
這讓殷厲反而一愣。
殷厲將刀從賀庭方的脖子上挪開,但立刻命人將慕容齊、賀庭方一行人押下去:
“老子不審你們,有人來審!”
長安城的火還在燒。
城外是大雪,城內是大火。
像夢境一般荒誕詭譎。
將士們在南城門附近撲火,總算沒讓火燒到南城牆來。
殷厲等將領在城牆上的角樓稍作歇息,等著其他人來彙合。
慕容齊和賀庭方等人則被押在另一處角樓內,由重兵看守。
慕容齊問賀庭方:
“等會兒見到慕容棣,你可想好怎麼說了?”
賀庭方:“王爺不必擔憂,賀某心中有數。”
他們和殷厲最初的反應一樣,都相信背後之人是慕容棣。
賀庭方知道慕容棣曾經的處境,隱忍多年,一朝翻身,必然有野心。
他有把握可以說服慕容棣,讓慕容棣用他。
吱——
門開了。
一列士兵進來,隻押走賀庭方。
他被押到角樓的二樓。
“進去!”押送的士兵用繩子綁死了賀庭方的雙手,然後把他推進去。
屋內空蕩蕩的,隻有他一個人。
箭垛處有三張榆木弩床,絞盤上的牛筋弦已鬆弛,床板上刻滿了歪斜的"正"字。
風雪從外麵吹進來,室內也沒有炭火。
賀庭方覺得有些冷。
他年紀大了,遭不住寒氣。
那種徹骨的寒意又鑽入他的骨縫中,他的身體隱隱作痛。
這種痛覺中夾雜著古怪的不安。
賀庭方被束縛的雙手捏緊了拳。
那種不好的直覺,那種危機感突然又出現了。
強烈的不安讓他難以集中精神,心口好似有一把刀要戳出來。
門外有很輕很輕的腳步聲。
門窗上映出一個走動的人影。
那個人影走一步,賀庭方心口的刀尖就戳出來一分。
他閉上眼,穩住心神,不去看人影。
等聽見門開合的聲音後,他才道一句:
“越王殿下,藏得當真是深,賀某歎服。”
門已經關上了。
一雙厚實的布鞋走到賀庭方麵前。
溫和如潤玉的聲音在賀庭方耳邊響起:
“賀大人,可還認得我是誰?”
賀庭方聞聲,猝然睜眼。
眼前是郝仁的麵容。
賀庭方冷笑:“你是嶺南來的,原來早就暗中投靠了新主。”
郝仁沒有回答,隻是抬起手放在額角,指尖微微用力往下摳。
他指間拈著一層薄薄的皮,一寸寸地往下撕扯。
就像戲台上的戲子取下滿是顏料的麵具,露出真容。
賀庭方冷笑不出了。
他眼中映入一張極俊逸的麵容。
一張他多年未曾見過的臉。
熟悉又陌生。
窗外的風雪瘋狂拍打門窗。
賀庭方心口的那把刀這一刻徹底戳穿而出。
他氣定神閒的麵色終於碎裂,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良久,他唇瓣發白地吐出兩個字:
“是你?”
郝仁目光泠泠:
“賀大人覺得在下藏得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