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婢子實在是怕……”春月說得混亂。
慕容婉的左手控製不住地發抖。
她不懷疑春月的話。
裴家人是來複仇的,虐殺了外祖父後,不會放過與賀家有關的人。
軍妓……
她幾乎要咬破慘白的嘴唇。
她要逃,她要走。
春月伏在慕容婉腳下,泣不成聲:
“郡主,天塌了,人也隻能低頭……若是逃走,能逃到哪去?更何況……”
春月說到一半,忽然止住。
慕容婉涼涼的聲音落下:
“更何況什麼?繼續說。”
春月還是伏在地上不肯說。
慕容婉猛然發怒,左手拽起春月的衣領:
“我叫你說!”
春月才終於支支吾吾地開口:
“郡主的右手……大夫看過了郡主的手,說傷了經脈,往後右手怕是廢了……”
慕容婉如遭雷擊,左手猝然鬆開,眼神瞬時渙散。
“廢了?”
慕容婉失神地喃喃低語。
外祖父死了,外麵的軍隊在抓她,她的手廢了。
一個廢人還能做什麼?能逃到哪裡去?
能逃過風雪?能逃過外麵數萬將士?
春月跪著,牽著慕容婉的裙擺:
“郡主……就算做軍妓,至少還有條活路……好死不如賴活,郡主千萬莫生什麼彆的念頭……”
慕容婉踢開了春月的手。
淚水從她眼角直直滑下來。
她冷笑:“活路?”
她是大瑜郡主,是長安城最出色的貴女。
那些汙泥塵埃中的人,連碰她衣擺的資格都沒有。
她慕容婉寧死也不會淪落到那個地步。
嘎吱——
門突然打開。
蘇知知出現在門口,手裡拿著一盤鹹菜。
她剛吃完飯,伍瑛娘讓她送一小碟鹹菜來給花二娘。
蘇知知沒碰上去虞大夫那的花二娘,不知人不在。
她一推門進去,就看見伏在地上哭的春月,還有坐在床沿的慕容婉。
之前上藥清理傷口時,慕容婉的臉也順帶被洗乾淨了。
蘇知知此時認出來了:
“慕容婉?”
她驚訝的意識到,原來被火燒傷的那個傷患是慕容婉。
慕容婉見到蘇知知,搖搖欲墜的一顆心徹底沉入無望的深淵。
春月伏在地上道:“郡主求求蘇姑娘吧……也許能放了王妃和郡主……”
慕容婉冷斥:“閉嘴。”
她看著蘇知知,僵直的脖子不肯低下。
蘇知知以為她們說的是慕容齊等人被關起來的事,她知道賀妍也被關在一起:
“求我什麼?求我也沒用。要怎麼抓要怎麼放,我爹他們自有決斷。”
“你受了傷才被送到這裡醫治,你想見你娘的話倒是不用急,等會大概就把你送去你娘那一起關著了。”
慕容婉聽到後麵半句,身子晃了晃。
她抹去臉上的淚,憤恨地看著蘇知知:
“蘇知,你是來嘲笑我的?”
“你是裴家人,你們殺了我外祖父,想侮辱我和我娘,你想看我淪落到被人欺被人踩的地步?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如願。”
蘇知知放下手裡的碟子,直視慕容婉:
“你外祖父罪有應得,他該死。”
“至於你們恭親王府的人,當日在聽雨軒的時候,我就說過,我們不會輕易放過你們。但事到如今,其實多半是你們咎由自取。”
蘇知知說得很冷靜。
“咎由自取?”慕容婉胸中有一團隨時要爆開的火。
“蘇知,你很得意是麼?裴家翻身了,你覺得你終於可以脫離商戶之女的出身,可以踩到高處對我指指點點了麼?”
“可你生在山野,同一群低賤之人共處,你以為一朝翻身就能抹去那些過去麼?”
慕容婉左手揪緊了床沿的被褥:
“我知道你嫉恨我,你恨我養尊處優,而你隻能在窮鄉僻壤長大。你恨我有父母疼愛,而你隻能過著無父無母的日子。”
“可我告訴你,我是恭親王府名正言順的郡主,不是什麼人都可以踐踏的!”
蘇知知像看一個傻子一樣看著慕容婉:
“我生在嶺南,長在黑山匪,我從來不覺得我們村低賤。”
“你說我嫉恨你有父母,你真的覺得我稀罕慕容循做父親麼?”
慕容婉聽了,嘴角勾起嘲諷,不以為然。
蘇知知忽然抽出腰間的鞭子,朝著牆上抽去。
啪——!
一聲巨響,牆上赫然出現一道凹痕,可見力道。
慕容婉身子一顫,但強作鎮定地譏諷道:
“嗬,你被我說中了,就想動手?”
“對你動手?”
蘇知知反而笑了,她道:
“我如果要動手,你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我是讓你看清我的身手。”
“在嶺南,我們村人人是江湖高手,我年幼便日日習武,所以到了長安武學館,我的功夫也是第一。”
慕容婉抿唇不言,她知道這點是真的。
蘇知知是武學館第一的事情,她聽過。
蘇知知繼續說:
“我爹得張太傅親傳,是張太傅最出色的學生,與薛伯伯當年並稱文武雙璧。試問你爹有幾分真才?”
“我雖不喜念書,但跟我爹學了一手好字畫,不遜於長安子弟。那日杏花宴,你可記得?”
“我娘精通槍法,連袁將軍的槍法都遜於我娘三分。我娘有勇有謀,做得了生意,殺得了敵軍,試問你娘在胡人麵前可有我娘的半分氣魄?”
“我外祖裴家,當年是文臣清流之首,門生遍天下。就算含冤而死,至今也有人感念我外祖父當年的功績。而賀家滿門斬首,也無人收屍。”
慕容婉臉色更白了:“夠了!”
蘇知知卻沒有停:
“我爹娘向來疼我,不論我在山中還是在書院,我爹娘都不曾讓我受一次委屈,不曾讓我對任何人低頭。”
“我爹娘帶我遠行見大好河山,見南北風土。”
“我六歲擒盜匪,七歲知流民之禍,八歲見西北大軍,九歲戰靡婆外敵,十歲入長安開大瑜先例,做武學館第一名女學生……”
蘇知知清亮的眼神看著眼眶儘紅的慕容婉。
她以前從未在彆人麵前提過這些,但她心中清楚一切。
她從小是被眾人寵愛信任的孩子,她有她的底氣和驕傲。
慕容婉侮辱他們整個黑匪山,那她就撕開這京城華麗的遮羞布。
“慕容婉,你呢?你在做什麼?我若同你一般生在恭親王府,可會有這些機會?”
“我學的不是琴棋歌舞後宅相夫之道。我學的是蓋世武功、善政殺伐、天下局勢。我可以隨我爹謀天下,也可以隨我娘斬梟雄,還可以像我生母一般闖天涯江湖。”
“我不妨直白告訴你,我從未和你比較。我見過天地之大,而恭親王府在我眼中,不過是一灘爛泥。”
拍打門窗的風聲停了。
世間這一刻變得死寂。
蘇知知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慕容婉,你今日怒問我,究竟是因為我嫉恨你,還是你嫉妒我?你真的想清楚了?”
一句話刺進慕容婉的心口。
她咬破的嘴角滲出殷紅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