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彆表麵不在乎,但實際上挺擔心行臨,做事心不在焉,手機拿在手裡分秒不離身。還會時不時出去打個電話,隔著落地窗喬如意瞧見他眉眼嚴肅得很,挺灑拓的大男孩,心裡一旦有了惦記就成長了。
喬如意平日裡跟拓畫打交道較多,不會刻意去觀察什麼人,這個周彆倒是引來她的興趣。怎麼說呢,年紀輕輕就身處河西走廊深處的這家咖啡店,喚行臨一聲哥,又不像親戚,在店裡做著打雜的工作,但跟行臨顯然又超出雇主和店員的關係。
像是吊兒郎當,骨子裡卻有十足教養,看得出應該是出生在一個挺不錯的家庭。這個周彆,也怪有意思的。
快黃昏時,周彆又給喬如意做了咖啡,這次還多了幾塊點心。喬如意接過托盤,笑說,“你家咖啡醇厚,我今晚該失眠了。”
又拿起塊點心,黃不黃紅不紅的,上麵的圖案更是一言難儘,彩色的恰似條紋狀,糊成一團。喬如意好生打量了一番,遲疑道,“這圖案……挺抽象啊。”
周彆忙解釋,“彆誤會,這絕對不是我店裡的水準,我的手藝照比我哥差遠了。”
“不好看是真的,但口感也是不錯。”喬如意如實評價。
周彆笑逐顏開,“你喜歡就好。”
喬如意喝了口咖啡,不緊不慢問他,“有事吧?”
周彆忙將椅子往她跟前搬了搬,湊近了些,笑嗬嗬的,“如意,我是想請你到警局為我哥做個證,我剛才想過了,你之前說的那點挺重要的。”
其實他不開口,喬如意也能猜出個八九分,就這番話怕是在在他心裡掂量許久了。她語氣悠緩,“周彆,我可以去警局作證,前提是,你家店主同意。”
周彆一聽這話連想都沒想,“有人為他作證,他當然同意了。”
喬如意斂眸輕笑,“未必。”
周彆好半天,啊?了一聲。
行臨當晚沒回心想事成。
周彆鎮定了一下午,等入夜後終於繃不住了,他主動給劉隊打了電話。
今晚依舊有風沙,但不是昨晚的黑沙暴,風沙蹭過玻璃窗時沙沙作響,落下來的就是西北尋常見的黃沙。喬如意沒回房休息,從書架上拎了本書到一樓看。
實際上她的注意力也沒在書上,一窗之隔,周彆的臉色挺難看,估計情況並不樂觀。等他進了屋,見了喬如意後說,“如意,我得去趟警局,你自己在店裡行嗎?”
喬如意點頭,“出什麼事了?”
“我哥那邊還有點情況,我猜可能是王家女兒又改口供了。”周彆還真沒把她當外人,照實了說。他進了操作間,從裡麵隨便拎了件泛白牛仔外套穿上,“我不放心,過去看看,另外,你作證這件事我還得勸勸我哥。”
周彆也算神通廣大,黃昏時分還真把喬如意的那番話給帶進了警局,果不其然,行臨拒絕了。給出的理由很簡單,喬如意有緣進店躲風沙的客人,這種事不要牽連旁人。
信他個鬼。
躲風沙的客人都躲進書房住了?
周彆是開車走的,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喬如意一定要早早上樓休息,保不齊還會刮黑沙暴,門窗一定要關好。
等車影消失在沉蒙蒙的天色裡,喬如意將手裡的書放至咖啡桌,目光一掃這才看清了書名。行臨的書房有不少書,整麵牆的書,門類眾多,還有不少古籍。這本書是她隨手拿下樓做樣子的,眼下看清了倒是微微吃驚。
是本極其老舊的書了,紙張泛黃,翻開書頁瞧見上頭的出版時間,還真是比她大出兩輪都多,是一本關於古陽城的書,通篇繁體字,豎排版,著實要耐下心來看才行。
關鍵是都不敢太用力地翻,生怕一個不注意就把書頁給撚破了,像是這類老書,值不值錢的另當彆論,怕是絕版不好買了。
古陽城嗎?
看簡介,是駐守在古陽城曆代將領的故事,講述古陽城曆史文化。
倒是有意思。
窗外的風沙大了些。
許是被黑沙暴嚇怕了,大家都杯弓蛇影,瞧見外頭有風沙起就早早拾掇回家,美食街又陷入死般的安靜,連隻路過的鳥兒都沒了。西北原本落日晚,但受風沙的影響,眼下天色沉得可怕。
咖啡館裡的燈全都熄滅了,風沙略過昏黃的路燈,偶爾闖進玻璃窗的暗光浮影躍上喬如意的眉眼。幽暗裡她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眼睛早就適應了黑暗,反倒能將牆上的鐘表看個清楚。
等九點一過,喬如意便起身出了咖啡店。
利落關好門窗,喬如意又四下看了看,在瞧見小街深處的一輛破皮卡車的車影後,眸底略過暗影。她沒再多看,腳跟一旋朝著相反方向去了,隨即拿出手機,點開微信裡的生薑頭像,拍了拍對方。
生薑頭像回了個狗頭。
喬如意:最近發現尾巴了嗎?
生薑頭像:沒有誒,你發現了?
喬如意:嗯。
生薑頭像:一切小心。
喬如意退出微信界麵,走進了一條窄街裡。本就沒什麼餘量的地界兒,兩側又堆滿了舊物,大大小小的,有的蒙上了破布,有的乾脆裸露在外,但上頭都鋪上一層厚厚的沙粒。
喬如意在入口處站了好一會兒才硬著頭皮往裡走,心頭有不好的預感正在滋生,而且隨著越走越深,這預感就愈發強烈。
在儘頭,有個被黑色幕布蒙著的物件,喬如意微微眯眼打量著,多少能猜出是什麼了。歎了口氣,走上前,一手捂住口鼻,一手猛地掀開幕布。
沙土簌簌而落,眼前的是輛黑色重型摩托。
喬如意以手做扇,待眼前沙土散儘,她朝著摩托猛翻白眼。又點開微信裡的生薑頭像,這次不是用拍的,直呼大名——
陶薑!
陶薑發了個笑臉:找到了?
喬如意:玩我?摩托?
陶薑:你不是要性能佳的嗎?
喬如意:大姐,這裡刮風沙!
陶薑在那頭沉默了好半天——
靠,忘了這茬了,你對付用著吧。
喬如意給了她一連串的省略號。
打開摩托車的尾箱,裡麵疊放著整齊的衣物和一個小型的黑色盒子,喬如意先是打開盒子看了一眼,滿意地點點頭,這人也算是靠譜的。
喬如意扯過尾箱裡黑色工裝褲快速套上,又借著夜色遮擋,將旗袍的扣子解開,上擺大片就鬆了,胳膊從袖子裡抽出來,又極其速度地穿好黑色緊身上衣,旗袍越腿整件脫掉,疊好放至摩托車的尾箱裡。
黑色頭盔一戴,風沙打在上麵發出沙沙細響。
喬如意心歎,這個陶薑果然是嫌她命長啊。
十分鐘後,一道摩托身影從窄街裡衝出來,快速朝著混沌暗沉的夜色中去了。
街角的皮卡車裡的人,聽見摩托車的轟鳴聲後再去抬眼瞧已經晚了,那摩托猶如暗影,飛速而過。
在後座正打盹兒的魚人有猛地坐起來,渾身肥肉都跟著顫抖,“啥玩意兒過去了?”
阿虎坐駕駛位,一臉茫然,看了一眼後視鏡,發現什麼都瞧不見,又落下車窗瞅了半天,語氣不肯定的,“好像是……摩托車?”
魚人有喝道,“這鬼天氣誰有病騎摩托啊?”
阿龍剛剛也小盹兒了一下,細細回憶,“好像,真是摩托車。”
魚人有,“從心想事成出來的?”
“是有人從心想事成出來,但是個女的,行臨不是個男的嗎?”阿虎頭上開始冒汗,這盯梢還盯丟人了?
魚人有差點背過氣去,一個肥手拍在阿虎的腦袋上,“管他是男是女,哪怕是條狗也得給我跟著!這個時候能在咖啡店裡出入的肯定都跟行臨有關係!”
阿虎的腦袋嗡嗡的,“那……”
“還他麼什麼廢話,趕緊追!”
阿虎生怕魚人有再一巴掌下來,頂著嗡嗡響的腦瓜子趕緊發動車子。
葛叔家已是一片死寂,暫時處於封鎖狀態。
彆說是葛叔家了,周圍也都是靜悄悄,甚至連亮燈的人家都沒有,隻有呼呼的風沙聲。
葛叔一家死狀怪異,又發生離奇的群體失蹤事件,周圍鄰居友愛歸友愛,但麵對此等詭異自是不敢待的,據說在中午前後都陸陸續續躲到親戚家了。
倒也方便了喬如意行事。
院落大門緊閉,雀替處掛著一盞方形燈籠,四周都暗得粘稠,唯獨頭頂的這盞燈籠是亮著的。
很獨特的燈籠,喬如意朝上掃了一眼,是皮雕工藝,燈罩雕有鏤空花紋,光從鏤空處泄出來,落在院門前的空地上,光影形成了“蘭納”二字。
這麼瞧著,葛叔對他的亡妻還是念念不忘呢。
喬如意沒在門口多加逗留,先是前後觀察了一番,查看外牆。沒有防護裝置,這裡的人淳樸簡單,周邊又是知根知底的鄰居,不會刻意防著誰。
牆體有高度,但對於喬如意來說易如反掌,就是有一點,陶薑給她準備的鞋套沒有防滑功能,不穿鞋套翻牆還會留下印記。
想了想,喬如意從黑色盒子裡取出鐵絲一樣的物件,伸向門鎖,隻消數秒,就聽哢噠一聲,門鎖開了。
這門鎖是差點意思。
喬如意輕手輕腳地進了院落,直奔主屋。
沒有警方的人,此事蹊蹺,正常人都不會往案發現場跑,所以便宜了喬如意這條漏網之魚。她沒在客廳耽誤時間,憑著記憶直接去了葛叔的房間。
牆上的凹形還在,喬如意的手燈打過去,乍一瞧還真是像極了一個人嵌在牆裡。隻是葛叔遇害時的姿勢十分奇怪,為什麼是呈下跪狀?
是在跟害他的什麼東西求饒?
之所以稱行凶者為東西,是因為喬如意早就有所懷疑葛叔的死跟黑沙暴有關。
喬如意走上前,伸手摸了一下凹槽。她戴著纖薄的黑色手套,指尖抵上去的瞬間仍舊能明顯感覺出牆壁的溫度來。
涼得很。
讓她一下想起那張老拓片。
喬如意將手電咬在嘴裡,蹲身下來打開黑色盒子,裡麵羅列各式拓畫用的工具。就見她先拿出一支透明玻璃瓶,對著凹槽牆體儘數噴灑,細細水霧撲在牆體上去處其雜質和汙垢,卻不見牆體有任何的洇濕。
清潔完畢,她又從黑盒子裡拿出另一支藥水,將其均勻塗抹在牆體表麵,這次就見藥水迅速滲透。
宣紙是喬如意親手製作,比市麵上所見的宣紙具備極強的韌性,能承受藥水的滲透力和拓印的壓力。她將宣紙平鋪在牆體上,以絲綢包裹的軟質拓包輕輕按壓,使宣紙與牆體表麵完全貼合。
待貼合後,喬如意從盒中取出銀針,刺破了宣紙表麵,激活藥水中的成分。
緊跟著,驚奇的一幕出現了。
就見宣紙上迅速出現個人影,跪姿,是十分鮮活的姿態呈現,完全不同於普通拓畫的圖案顯形。
這宣紙之上哪是尋常拓畫的墨色?拓出來的畫像人物栩栩如生,甚至連骨骼皮膚都十分清晰。
是葛叔的拓影。
依舊背朝外。
但能從單薄的肩膀能看出臨死前極度的驚懼和恐慌。
喬如意盯著宣紙上的拓影,眉心微微蹙著,雖說是有巨大驚恐,可她怎麼瞧著都不像是在求饒,難道,真的在祈禱?
祈禱什麼?上天保佑他逃過此劫?
麵臨正在被殺的情勢,怕是都想不到要跪地向蒼天祈禱了吧。
“升卿。”喬如意輕喚一聲。
就見腕上青蛇開始徐徐而動,頭微微抬起,朝著她的手指就咬了一口。喬如意眉頭都沒皺一下,任由升卿的放肆。
很快指尖凝結了血珠,將沾了血的手指探向宣紙,手抵上的瞬間,鋪天蓋地的涼意便席卷全身,一些個痛苦、悲愴、生不如死的記憶便排山倒海而來。
這些情緒和記憶來得突然又磅礴,令喬如意險些鬆了手指。她緊緊咬住牙關,生生承受住這些如潮的痛苦感覺,腦中開始有了零碎的畫麵——
蘭納,你再等等我,等等我……
快了蘭納,我很快就能見到你了……
突然,腕上的升卿變得不安,朝著空氣中猛地吐信子。
喬如意驀地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