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時分，大雨漸漸偃旗息鼓。
守夜人站在民宅屋頂，俯瞰著慢慢安靜下來的石塔鎮，背在身後的雙手，一根指頭勾著早已燃儘熄滅的鯨油燈，玻璃燈罩上凝著水珠。
颶風的王駕在轟鳴中漸行漸遠，向著大海繼續奔襲，激烈沉重的辭藻依舊不斷訴說著赤道附近溫暖海水的鹹腥，以及終日灼熱炙烤的烈日，那是熱帶氣旋生命力的來源。
這個恐怖的朋友總是如此躁動不休，它的狂歡持續到耗儘能量而消亡。
稠密的烏雲是它麾下奔馬，拉著寧靜的風眼寶座，朝天邊駛去，最後的細雨與和風，輕輕吹拂林博的衣袖和發梢，化一聲柔和恬淡的道彆。
“（魔法語）一路走好。”
法師仰頭望了望烏雲儘去的黎明蒼穹，星辰在灰藍天幕中漸次入眠，他輕輕一躍騰空，飛往燈塔的方向。
天光亮起，舒和明亮的秋季暖日輕輕拂煦災難施虐後的大地。
岑寂森林裡發出鳥類遙遠清麗的鳴叫，棕紅的民房瓦片滴水在門前，地麵未乾的積水如幾尺寬的微型湖泊，反射日光而亮燦燦的。
走出家門的鎮民低頭避開水窪，踩著暗沉沉的乾燥路麵，該去教堂的去教堂，該去上工的去上工，該去碼頭的，也都去了碼頭。
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一艘汽船從海麵駛來，遠遠的發出嘹亮鳴笛，轟鳴聲震顫了石塔鎮早晨睡眼惺忪的空氣。
這是一艘從金貝港口出發探尋寶藏的小型渡船，颶風登陸期間一直在海上徘徊。
昨夜颶風離岸入海，迎頭向他們撲來，船員們操控渡船奮力衝破驟雨驚濤，循著燈塔的光芒航行，終於在今早駛近海岸。這也是第一艘回歸的尋寶船。
經曆災難的船隻如同陰鬱落魄的流浪犬，甲板上的桅杆都已經折斷，飄零的彩色旗幟耷拉在側舷，站在瞭望台上的旗手打著旗語，請求停泊。
碼頭上的石塔鎮漁民遠眺這艘鐵皮渡船，為穿越風暴的船長和水手們高聲喝彩。連忙打起旗語回應，示意等候，碼頭需要清空漁船，方才可以停靠。
兩小時後，渡船駛入石塔鎮碼頭。
聞訊而來的人們迎接從船上走下的船員和乘客，許多疲倦而受驚嚇的幸存者因為雙腳踏上陸地而尖叫不停，俯身親吻泥土。
他們中有不少衣冠楚楚的貴客此時麵容憔悴，劫後餘生的驚魂還未平定，下了船就向周圍鎮民索要乾淨的水和食物。
鎮長在人群中意外發現了洪都淑女和大學府的教授，他急忙迎上去詢問珀爾子爵的下落。
“哦，維倫·珀爾，他、他……”洪都淑女簌簌地流淚。
考古係教授歎了一口氣，寬慰了垂泣不止的學生兩句，又轉頭懇請鎮長準備一些食物，等到他們稍作修養後再敘前話。
見此情形，鎮長和官吏們紛紛心裡一沉。
從這艘停泊的渡船裡走出的幸存者們，在石塔鎮收購糧食和酒水，將白螺酒館包場，痛痛快快地吃喝起來。
每個人都有一肚皮的話，關於他們的尋寶之旅，關於海上風暴，當酒館老板打聽起來，櫃台邊的水手們都是爭著講故事。
他們中沒有誰抵達過航海圖記載的島嶼，颶風來得太快，許多探險船都在巨浪裡傾覆，不少人因此失蹤，至今杳無音訊。
這艘渡船在躲避颶風的過程中，援救了許多在沉船事故中幸存下來的人。
船長喝了幾杯私釀烈酒，整張臉變得粉紅發亮，像一隻皺巴巴的毛桃。
他喊住路過的女侍應生，大聲詢問這個鎮子的燈塔管理員是誰，並說幸虧了那盞“該死的”燈，要不然他們昨晚就迷航了，能穿過那樣的風暴回到近海，五神當然是保佑，不過也得好好感謝這裡的守夜人。
“你們找不到他的，他這會兒肯定出門了。如果想要答謝，就等傍晚去燈塔。”吉鈴語速飛快。
“那恐怕是來不及了。”船長咂咂嘴，從口袋裡掏錢買了一瓶烈酒，委托酒館老板送給守夜人，“等補充了鯨油，還有物資，檢修好引擎組，差不多下午我們就得起航，去金貝港。”
經曆了這樣的劫難後，船員和乘客們都想儘快回家，休息幾天，把糟糕的經曆拋在腦後。
至於失落寶藏的傳聞，有人依舊渴望，也有人決定拋擲腦後，或許在未來某天會成為回憶年輕歲月的談資。
下午三時左右，燈塔門前再次大排長龍。長時間的降雨和大幅度的降溫過後，發燒感冒現象頻發，尤其在老人和小孩群體裡最多見。
林博自己也有些鼻塞，呼吸不暢，這兩天淋雨太多的緣故。所以下午在蘑菇園，讓菌種多生產了一些對症的藥材蘑菇。
這會兒回到燈塔，按方抓藥，製成一堆標準分量的藥材包。
有鎮民出現頭疼腦熱，咽喉腫痛等典型症狀的，先行針緩解，再把藥包分發，叫他們拿回家去煎服，不同年齡病人的服用劑量也都仔細叮囑。
燈塔訪客總是會聊各種坊間閒話，這也是林博一天裡收集鎮子各種消息的主要途徑。
酒館的侍應生吉鈴跑來幫忙的時候，帶著一瓶烈酒，說是船長送的，她又把聽來的海難故事，都嘰嘰喳喳地告訴了在場眾人，引起一陣同情的嘖嘖聲。
“多虧有奇跡庇護我們石塔鎮，否則也和那些出海的傻蛋一樣可憐啦。”老漁民交頭接耳，他人的不幸遭遇讓大家更加虔敬。
吉鈴幫著分發藥包的時候詢問：“守夜人，你有沒有碰見奇跡行者？”
“遇見了。”林博點頭。
“有沒有被他嚇到？”吉鈴興致勃勃。
“我沒仔細看。他很嚇人嗎？”
“簡直是可怕！不過老祭司說他是五神派來拯救石塔鎮的，所以他大概是長得醜，但心地善良的天使。”
“有道理。”林博讚同，吩咐紮了針的病人到牆邊坐好，隨後搖響鈴鐺。
叮鈴鈴——
清脆的響聲過後，門外湧入一行人，鎮長和洪都的客人再次來訪，隻是不複初見時的意氣風發，淑女眼眶泛紅，幾名男子眉宇消沉，也不見了領頭的珀爾子爵。
鎮長快步湊到守夜人近前，額頭冒汗，用最輕柔的語氣說：“閣下，珀爾子爵在海上失聯了。這幾位貴客想要見您一麵，因為當初您警告我們，颶風將至。他們可能想知道您為何能預判天災。”
林博和這位略略發福的官員對視，鎮長深深垂首，避開了守夜人的目光。
“我知道了。”
鎮長點點頭，彎腰倒退回貴人們身邊。
對於他這樣顯而易見的敬重，在洪都貴客眼裡實在有些怪異。
仿佛鎮長麵對的不是一位燈塔管理員。甚至在珀爾子爵麵前，也未見得此人如此謙卑。
暖色橘黃的白熾燈光裡，衣冠楚楚的洪都來客們凝望著，沉默如旗幟，牆邊結實精乾的石塔鎮民們凝望著，沉默似礁石，守夜人抬手招呼，微笑說：“找地方坐下吧。”
貴客們麵麵相覷，洪都淑女提裙致意，男子們也都微微躬身，林博在桌後頷首回禮。
“燈塔管理員先生，你曾經提醒這座鎮子裡的人要留神颶風，所以你是如何判斷天氣的呢？”洪都淑女坐在桌前，目光停留在林博的麵容上，語氣也輕柔得很。
“這是仰仗經驗的判斷，風暴來臨前總會有一些征兆。對你們的遭遇，我深表遺憾。”
“假如當初……唉，說這些已經沒有用了。”提起此節，洪都淑女又一次垂頭落淚，哽咽難言。
考古係教授上前接話，“我們這次來是為了感謝你，守夜人，你看護的燈塔救了我們一命。”
“職責所在。”
洪都人充分表達了禮節，隨手拿出了整整一萬銅圓，作為對燈塔管理員儘忠職守的小小嘉獎。
他們態度堅決，林博推辭不過，也就收入囊中。
桌前的淑女擦拭眼淚，起身提出告辭，當即帶領同伴們離開。
他們出門後不久，鎮長又獨自折返回燈塔，說：“洪都人乘馬車走了。”
大人物離開後，鎮民們也放鬆下來，七嘴八舌地打聽內幕。
林博搖動鈴鐺，讓下一位病人進門，他一邊給人看診，一邊聽鎮長講述來龍去脈。
幾天前珀爾子爵一行人乘坐的遊艇在風暴中傾覆，他們當時抱著救生圈在海裡漂遊，用繩子捆在一起以免失散，而珀爾子爵很不幸，他的救生圈沒有綁繩，在風浪中和大家漸行漸遠。
船上同伴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失散。彆人都被渡船發現打撈上來，就子爵還不知所蹤。
燈塔內的病患交頭接耳，對這位領主的遭遇頗有些同情，但對這種不聽勸而遭殃的事情，大家的同情也僅停留於口頭。
“老者保佑我們的子爵，他會平安回家的。”不要錢的祝福語總是不吝多說兩句。
“是啊是啊，畢竟這裡可是被奇跡庇護的地方。”引以為豪的說辭引來一片讚同之聲。
“要是子爵老爺死了，以後會是誰繼承這裡？”鎮民嘀嘀咕咕起來。
林博再度搖動鈴鐺。
鎮長在燈塔停留，直到夜幕降臨才隨人群一同離開。他僅僅是在向守夜人道彆時才開口說：“明天見，閣下。”
“好的。”
鎮長麵帶微笑，步履輕快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