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豪端起麵前的水杯，卻沒有喝，隻是摩挲著杯壁，指節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
“李長官，”朱豪放下水杯，聲音比剛才沉了幾分：“集中六十萬大軍於徐州，固然是聲勢浩大。但恕卑職直言，此舉……風險極大。”
此言一出，指揮部內剛剛燃起的熱烈氣氛，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瞬間冷卻下來。
眾人臉上的笑容都僵住了，齊刷刷地看向朱豪，眼神中帶著不解和驚愕。
李宗仁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些，他看著朱豪：“哦？朱豪老弟，何出此言？願聞其詳。”
他雖然心中略有不快，但朱豪畢竟是紅楓穀大捷的功臣，他的意見，李宗仁不能不重視。
“長官，諸位同僚。”朱豪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軍事地圖前，目光銳利如鷹：“徐州地處平原，無險可守。我軍六十萬大軍雲集於此，看似兵力雄厚，實則目標巨大，極易陷入日軍的包圍圈。”
他拿起指揮棒，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將徐州及其周邊地區都圈了進去：“目前日軍在華北、華中均有重兵集團。如果他們改變戰術，不再與我軍在台兒莊一線糾纏，而是集中兵力，一部由北向南，一部由南向北，對我徐州地區形成鉗形攻勢，甚至從東西兩翼進行穿插迂回，那我們這六十萬大軍，就如同甕中之鱉，插翅難飛！”
“屆時，補給斷絕，後路被抄，部隊各自為戰，極有可能被日軍分割包圍，一口一口吃掉！台兒莊、紅楓穀之勝利，恐將化為泡影！”
朱豪的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敲在眾人心上。
指揮部內一片寂靜，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白崇禧眉頭緊鎖，他也是公認的軍事天才，自然明白朱豪所言並非危言聳聽。
徐州的地形確實不利於大規模兵團防守，一旦被包圍，後果不堪設想。
“朱軍長。”一名作戰參謀忍不住開口反駁：“日軍雖然凶悍，但其在華總兵力有限。據我們估算，他們能調動用於徐州方向的兵力，最多不過三十萬。以三十萬兵力，想要包圍並吃掉我六十萬大軍，恐怕也非易事吧？”
“此言差矣！”朱豪斷然道：“戰爭從來不是簡單的數字對比。一旦我軍陷入被動，主動權便完全掌握在日軍手中。他們可以選擇集中優勢兵力，攻擊我軍薄弱環節，逐個擊破。更何況，日軍的機動能力和火力，遠勝於我軍。”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凝重：“退一萬步講，就算日軍暫時無法全殲我徐州主力。他們也可以留下一部分兵力，將我六十萬大軍牢牢牽製在徐州這個泥潭之中，使其動彈不得。然後，日軍主力便可長驅直入，直搗我腹地——武城！”
“武城？！”李宗仁臉色微變。
“沒錯，武城！”朱豪的指揮棒重重地敲在地圖上武城的位置：“武城乃九省通衢，是我國重要的工業基地和交通樞紐，更是戰時首都的屏障！”
“一旦武城失守，其正治、軍事影響，不堪設想！屆時，我六十萬主力深陷徐州，遠水解不了近渴，武城又拿什麼來防守？！”
一連串的質問，讓指揮部內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李宗仁的臉色陰晴不定，他不得不承認，朱豪的分析，條條在理，字字誅心。
“那依朱豪老弟之見，我們現在應該如何應對？”李宗仁沉聲問道。
朱豪深吸一口氣：“長官，卑職以為，當務之急，並非繼續向徐州增兵，而是應立刻著手加強武城地區的防禦力量。”
“徐州方麵，可留部分精銳部隊進行運動防禦，遲滯日軍進攻，消耗其有生力量。主力部隊則應相機後撤，保存實力，避免陷入日軍的戰略包圍。”
“甚至……”朱豪咬了咬牙，說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建議：“在必要的時候，我們可以……放棄徐州！”
“放棄徐州？！”李宗仁霍然起身，眼中閃過一絲怒意，“朱豪！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指揮部內其他將領也紛紛色變，看向朱豪的眼神充滿了不讚同。
“台兒莊、紅楓穀兩場大捷，好不容易才打出了我軍的威風，振奮了全國軍民的抗戰意誌！你現在卻要我們放棄徐州？這豈不是自毀長城，向日寇示弱？！”一名將領激動地說道。
“長官息怒，諸位同僚稍安勿躁。”朱豪麵不改色，迎著眾人的目光：
“卑職知道，放棄徐州，在情感上難以接受，在正治上也會造成巨大影響。但是，軍事是正治的延續，如果為了所謂的顏麵和一時的士氣，而將我數十萬將士置於險地，那才是對國家、對民族最大的不負責任！”
“拳頭縮回來，是為了更有力地打出去！暫時的退卻，是為了將來更好地反攻！徐州雖重，但與武城相比，與整個抗戰大局相比，孰輕孰重，相信長官心中自有判斷。”
李宗仁在指揮部內來回踱步，臉色變幻不定。
朱豪的話，像一把尖刀，剖開血淋淋的現實，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當前的戰略部署。
白崇禧也開口道：“德鄰兄，朱軍長所言，並非全無道理。徐州之戰，確實存在被日軍圍殲的風險。我們不能不防。”
李宗仁停下腳步，看向朱豪，眼神複雜：“朱豪老弟，你的分析，我承認有幾分道理。但是，這僅僅是其中一種可能性。日軍是否會如你所料，改變主攻方向，集中兵力合圍徐州，尚是未知之數。”
他歎了口氣：“而且，你說的放棄徐州，影響太大了！台兒莊、紅楓穀，這兩場勝利對全國軍民的鼓舞有多大，你是知道的。”
“如果在這個時候，我們主動放棄徐州，無異於給剛剛燃起的抗戰熱情，當頭潑下一盆冷水！這個責任，誰也承擔不起！”
朱豪心中一沉，他知道，李宗仁還是被眼前的勝利和所謂的“民心士氣”給束縛住了。
曆史的慣性，果然難以輕易改變。
“長官，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朱豪語氣沉痛：“戰場之上，瞬息萬變。我們不能將數十萬將士的性命，寄托在日軍不會改變戰術的僥幸之上啊！”
李宗仁沉默了。他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但身為戰區最高指揮官，他需要考慮的因素太多了。
軍事、正治、民心，哪一個都不能輕易割舍。
“朱豪老弟。”李宗仁的語氣緩和了一些：“你的意見，我會慎重考慮。但是，目前大規模調整徐州防禦部署，時機尚未成熟。”
“我們還是先按照既定計劃，加強徐州防禦，爭取再打幾個像台兒莊、紅楓穀這樣的勝仗，進一步打擊日寇的囂張氣焰。”
朱豪知道，再說下去也是徒勞。
李宗仁已經做出了他的選擇，或者說，他被當前的局勢推著，不得不做出這樣的選擇。
“卑職明白了。”朱豪敬了個軍禮，神情有些落寞：“既然如此，卑職告退。卑職的第41軍，會堅決執行長官部的命令，在台兒莊一線，死守不退！”
話雖如此，但他心中卻另有盤算。
既然無法改變統帥部的決策，那他就隻能在自己的防區內，儘力做好最壞的打算。
李宗仁看著朱豪離去的背影，眼神複雜。
他揮了揮手，示意其他將領繼續討論。
但不知為何，指揮部內的氣氛，再也回不到先前那般熱烈了。
朱豪的那些話，像一根刺，紮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離開第五戰區司令長官部，朱豪的心情有些沉重。
他抬頭看了看天空，依舊是灰蒙蒙的一片，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軍座，咱們現在回沛縣？”黃平牽過馬，小心翼翼地問道。他看出了朱豪心情不佳。
“回！”朱豪翻身上馬，語氣斬釘截鐵：“傳我命令，讓趙毅川、吳師長他們，立刻到我指揮部開會！我有重要事情宣布！”
黃平心中一凜，知道自家軍座怕是要有什麼大動作了。
夕陽西下，將朱豪的身影拉得很長，透著一股蕭瑟與決然。
徐州城內依舊車水馬龍，一片大戰在即的緊張與亢奮。
然而，在這片喧囂之下，一場更大的危機，正在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