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頭幾場,可就沒先前那般舒坦了。
薑亮對上的,一個個都是州府世家的子弟。
背挺肩沉,腳尖內扣,連站姿都帶著股子“從小練”的味道。
薑亮心裡有數,真要論出身,這些人怕是娘胎裡便在藥湯子裡泡大,牙牙學語時就有人在旁教呼吸吐納。
筋骨打得早,底子打得死,拳腳一動,便自帶三分殺氣,連一招一式裡都透著從容與沉穩。
再看他們出手,哪怕是臨敵對招,眼裡也無懼意,反倒多幾分冷靜與算計。
顯然都有些修性功底。
薑亮硬接幾輪,便知不好。
雖說這段時日吃了不少丹藥藥膳,筋骨的確精進。
可差的不是表麵那點力氣,是人家從小一點點打下去的底。
棍子舞得再快,也比不過人家骨頭裡那份沉實。
一時間便落了下風,隻得死守,憑那一手精妙棍法拆招見巧,看著著實有些狼狽。
好在他也不是毫無優勢。
那套呼吸法溫養心神,最要緊的不是提氣,而是藏神。
氣綿則神定,神定則不慌,便是失了先機,也不至於一瀉千裡。
薑亮守得極穩,不求功,隻守拙。
遇上出手不急的,薑亮便拖。
憑一口綿長氣息,拖得那人略現疲態,再尋破綻以棍入隙,穩妥能贏個七八分。
可若撞上那等狠辣急攻、猛衝猛打的人物,那便隻能硬擋,氣都顧不上順。
棍法再精,也架不住這般“橫推一路”的蠻牛之勢。
薑亮吃不住便不逞強,棍子一收,抱拳一禮,退得痛快。
台下看官初見時還有些錯愕。
台上考官卻有人點頭道:
“這小子識得局勢,不肯當那個硬扛到底的冤種。”
至於說贏的那人,也未必就強過前頭那些慢打的。
交手這事,本就如棋有克。
有時氣勢壓人,有時招式相衝,有時隻是一念不寧,便致滿盤皆輸。
幾場打下來,薑亮勝負參半,臉上神色卻無甚起伏。
勝負原也不是這場比試的唯一。
在場那幾位考官,才是真正的“對手”。
看的不是台上誰勝誰敗,而是筋骨底子、出手心性、破局的氣度。
數場打完,塵埃落定。
衣襟早濕了又乾,乾了又皺。
有人擰袖子擰得咯吱響,有人抱著兵器木頭似的發呆,還有幾個仰頭灌水灌得嗆了,咳得滿臉通紅。
不多時,洪都教翻出一卷名冊,站在台前。
“二甲名單,十五人,董翰、樂楷……”
一個個名字落地,四下倒也寂靜。
那幾個先前走“小道捷徑”的子弟,如今一個不少,全數在列。
可這一回,場中卻沒人再吭聲。
拳腳見真章,擂台上打得清楚。
誰是泥裡來、火裡過的,誰隻是空架子,人人心裡早有了數。
薑亮也聽了,神色未動,眼底略鬆。
聽得念名的眾人,隨後被引入武備司深處,往一處幽靜小院去。
綠蔭遮頂,水聲淙淙,仿佛連空氣裡都緩了幾分。
頭一次沒人想著提氣運功,隻是放鬆地歇了口氣。
過得片刻,才有人出聲,嗓子裡還帶著沙啞:
“洪都教……接下來還要比嗎?”
語氣不敢太衝,問得小心。
洪都教瞧了他一眼,語氣卻比方才溫和了些,不再如初見那般冷鐵似的生硬:
“放鬆點。後頭沒有了。”
話一說完,眾人反倒更疑惑了,麵麵相覷。
有人忍不住,又問了句:
“可不比,怎定一甲?一甲多少名額,總得個數吧?”
這才是最緊要的事。
二甲雖好,也不過是州府名冊上的一行字。
一甲才真是千裡挑一、官身在望的金印門票。
洪都教聽罷,隻是笑了笑。
“一甲之事,與你們無關。”
他頓了頓,語氣鬆中帶硬:
“不比也能選,選不選,多少個,全憑心意。”
這話聽得眾人愣了半晌。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輕輕皺眉,薑亮卻隻是低頭擰了擰袖角,沒說什麼。
到了那院外,洪都教臉上的笑意已收了個乾淨,隻餘了規矩與恭敬。
他朝門內一拱手,聲音壓得低低的,連背脊都比先前直了幾分:
“大人,這便是本次涼州大選,挑出來的人。”
院門“吱呀”一響,推開一線。
門裡頭,一個中年漢子正坐在石桌旁吃飯。
身上穿著尋常短打,鬢發鬆散,隻隨手挽了個髻,拿雙筷子,埋頭對著一碗菜飯吃得起勁。
打眼一瞧,活脫脫一個街口廂漢。
可不知怎的,站在那兒,竟叫人不敢輕聲出氣。
洪都教立在一旁,垂著手,低聲道:
“這位便是武備司的武備校尉大人。”
眾少年忙著齊齊見禮,雖說心裡都有些狐疑這位大人的“做派”,卻沒一個敢露出半分輕慢。
那漢子吃完最後一口,才擦了擦嘴,慢吞吞起了身,連筷子都沒放下。
他踏出門檻,腳步不快,神色隨意。
眼神卻像是掃貨似的,自人群頭頂拂過。
明明沒什麼實打實的動作,薑亮卻覺那目光像針,刺進了骨頭縫裡。
倒像極了前些日子歸家時,被老爹在窗縫裡盯住時的情形。
心中一凜,氣息不自覺地緩緩運起,綿延不絕,心神也跟著沉了下來。
那位武備校尉踱到院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抬了抬手中那雙油亮的筷子,指著空中虛點幾下。
“這個,筋骨最盛。”
筷子一點,落在一個臂膀粗壯、胸闊腰圓的少年身前。
“這個,氣息最沉。”
又一點,恰是此刻屏息斂神、不動如山的薑亮。
“還有這個,心神最穩。”
第三點,落在那神色內斂、目光靜定的一位少年眉間。
三指落定,他連筷子都未放下,轉身便進了門,連句解釋都不帶留。
飯菜香氣再次飄出,門也“吱呀”一聲關得利落。
留下眾人站在院中,大氣不敢喘,仿佛方才那幾下不是筷子,是點將。
從郡縣拚殺上來的少年們你看我,我看你,臉上都是迷茫,一時低聲議論紛起。
“這是……點人頭?”
“怎麼不比了?憑這幾下筷子就定一甲?”
聲音雖低,眼裡的疑惑卻是藏不住的。
倒是那些世家子弟,一個個沉著臉,目光微動,心中卻早已翻過幾道彎,各有盤算。
洪都教這時回身站定,望著那三人。
麵色鄭重,語聲不高,卻一句一句地落進眾人耳中:
“董翰,薑亮,馬睿淵,為本次涼州大選,一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