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義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書,心裡卻有數。
自個那點悟性,頂多算個“粗通文墨”,勉強摸著些門檻兒罷了。
但得了靜心的門道後,再讀起書來,倒也不覺枯燥。
那書裡字句雖有些生澀,可若肯細嚼慢咽,咂摸幾遍,也總能摳出點意思來。
薑明帶回那十來本開蒙經卷,斷斷續續地翻了快一年,竟也翻出了幾分門道。
如今再去讀那三教百家的典籍,字是認得的,句也順了些,翻得比先前快些,也穩些。
可真要如劉莊主所說,數千卷書一一細讀,沒個一二十年下不來;
若再談什麼“通悟深意”,那恐怕得再添十倍的光陰心力。
且不說能不能悟出來,單是這份子苦,便不是誰都咬得下的。
上乘修性之道,若無高人點撥,果真如瞎子夜遊,走得再久,怕也是原地打轉。
好在薑義本就沒那野心。
讀書這事兒,於他而言,不過是心靜意不定的境況下,壓製心內虛火、圖個穩妥心安的法子。
就這般讀讀閒書,守著一家子,也算踏實。
光陰似水,一晃又是十來日。
村裡那歇了大半月的學堂,眼見著就要重新開門迎人了。
薑明與薑曦兩個,早已望穿秋水。
尤其是小丫頭,簡直恨不能插翅飛進去,先踹開門板,再踹走那現任“副幫主”,登堂入座。
這一頭鬨哄哄,那一頭卻靜得出奇。
武備司批下的探親假,眼見著快要見底。
寒地裡的小兒,像是著了魔一般,日複一日往那幻陰草深處紮,愈發沉得下去。
連身影都常常被草影遮住,隻剩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在那兒蕩著。
薑義每日坐在院外,守著那小小的身影。
有時隻覺他氣息一緊,像弓將滿月,拉得極了,似要斷弦;
轉瞬又虛弱下去,仿佛風中一豆殘燈,搖搖欲滅。
每逢此時,薑義便得輕喚幾聲,或親手捧水喂藥,將人從那重重幻象裡,一點點“撈”回來。
就在那冰與火、光與影、低語與夢魘的輪番疊加之中。
那小子心頭那點清明,被一點點打磨得鋒利剔透。
到得後來,竟如釘入識海的一根定海神針,任他幻象千重,也撼他不得分毫。
一念心靜,終得圓滿。
雖說借了外物催境,根基難免雜駁,將來再求精進,總歸難走遠路;
可這番心神上的錘煉,放眼同輩之中,卻也少有人能抵至此處。
薑亮自那片森森草海中緩緩走出。
衣角猶染寒氣,眉眼卻靜極了,沉極了,腳步也沉穩如山。
像是從一場長夢、一道深淵裡走出的老僧,驚雷不驚,鬼魅不懼。
他在院中站定,抬眼望去。
果然,老爹還在。
還是那張舊小凳,一卷泛黃書冊攤在膝上,指頭慢慢地翻著。
神情閒散,仿佛隻是曬了個暖午,可那眼角隱約的風霜與疲意,卻瞞不過這一眼。
薑亮默默站著,沒動。
胸口卻像是被什麼輕輕撞了一下,微微一顫。
眼眶也忽地熱了。
他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些什麼,字卻在舌尖打了個轉,兜了半圈,終究沒落出來。
隻是低下頭,鄭重其事地,輕輕行了一禮。
薑義倒沒那般多愁善感。
瞧見小兒穩穩當當地走了出來,心裡已是鬆了口氣。
凝神一掃,知那“心靜”之法果然成了,心頭一喜,麵上卻不動聲色。
隻是喚他過來,開口便問:
“如何?這番靜心之後,可覺有何不同?”
薑亮拱手作答,說得倒也條分縷析。
既講那幻象如何浮沉,也說那靜意如何凝煉,字字有據,條理分明。
薑義邊聽邊點頭,待他說完,忽又一問:
“那你靜過心後,可曾生出一種……空落之感?想讀書,想定意,恨不能靜坐三日、抄書三卷的那種?”
薑亮聞言一愣,沒急著作答,低了頭,像是在心底細細掂量。
半晌,才抬起頭來搖了搖頭:
“倒也沒有……隻覺自在。”
薑義聽罷,眉頭不動聲色地輕輕一皺,嘴上卻沒接話。
過了片刻,他將手中那本舊書遞了過去,語氣不鹹不淡:
“拿去翻翻。靜得下心,就瞧瞧能不能讀得進去。”
這小子自小一瞧字就打瞌睡,是那種《坐忘論》讀三行,能夢見飯香的性子。
如今得了這番靜心的功夫,也不妨趁早試試,是不是還能補回這讀書一道的天生短板。
薑亮接過書,規規矩矩地盤膝坐好,依言凝神靜氣,翻開書頁。
這回倒沒再犯困,眼皮也算老實,隻是眉頭越擰越緊,像打了個死結。
一行字看進去,咕噥半天沒個章法,像是在和書裡的聖人賭氣。
他咬了咬牙,翻了一頁,又翻一頁,神情認真得仿佛要把那紙盯出個洞來。
一連耗了大半個時辰,才勉勉強強讀了個大概,額頭卻已沁出薄汗。
薑義在旁瞧著,沒作聲。
自己初翻書時,雖也踉蹌,可好歹看得懂些皮毛。
這小子倒是心靜得快,讀書的勁頭卻是真不濟。
一合計,心裡便有了數。
自己若要讀通三教典籍,得個一二百年起步;
這小兒子嘛……怕是得耗上百年,還未必摸得著門檻兒。
悟性這一樁,終歸不是靠靜心死撐就能補全的。
薑義倒也不氣餒,反而“哧”地一笑,將書從薑亮手裡抽了回去。
手指在書頁上一彈,往後一靠,抬手一指灶房那頭:
“行了,彆繃著了,去灶裡燒火去吧。這幾日你娘最念你,多陪陪她。”
說罷,將那本舊書往膝頭一拍,自己卻眯起眼來,安安穩穩地曬起了太陽。
天高地遠,讀書這樁事,不急在今朝。
才歇了片刻,院外便飄來一陣爭聲。
“……你那腳尖,再往前一寸,就能卸了那股子勁兒。”
是薑明的聲音,語氣不急不緩,帶著幾分講理的耐性。
“可我明明……明明都……”
薑曦的聲音緊跟著響了起來,似有些不服氣,卻又挑不出理。
咕噥聲全憋在嗓子眼兒裡,聽著就像氣鼓鼓地鼓著腮幫子。
那腔調一聽便知,十有八九又是副幫主之爭沒討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