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那本老黃曆翻得快見底了,紙角卷翹,日腳單薄,風一吹便簌簌響。
一晃神,又到了年節時分。
涼州那頭,自打上回寄來一封半遮半掩的信後,便沒了下文,空落落的連個響兒都沒回。
可年嘛,總歸還得過。
院子裡三個娃兒,一大帶兩小,追著一隻腳上係紅繩的老母雞鬨翻了天。
雞跑得飛快,娃兒們笑得亂響,雪地上踩得哧哧啦啦,一路直衝到柴房角下。
屋簷積雪本已鬆動,被這一鬨,更是撲簌簌往下掉,冷不丁砸在脖子裡,換來幾聲驚叫,又是一輪嬉笑。
薑曦不知從哪兒翻出兩掛土炮仗,扯著嗓子喊一聲“點嘍”,火星四蹦,劈裡啪啦響作一團。
那老雞哪禁得住這陣仗,撲棱棱飛起半尺高,把那隻尋山犬也撩得團團亂竄。
院子裡雪白夾紅光,人聲交雜煙硝氣,熱熱鬨鬨一片。
仿佛這一年,從爆竹響頭起,便不再冷清。
薑義倚在簷下,一手托著盞熱茶,盞中霧氣蒸騰,茶香嫋嫋,映著臉上一層溫光。
目光卻早悄悄落到了院中那個分糖的丫頭身上。
不知不覺,那丫頭都快二十一了。
擱眼下這世道,早就算是個“老姑娘”了。
便是放到他前世,怕也到了該說親、該發愁婚事的年紀了。
可她自己倒安安分分,沒個著急的影兒,也不見一星半點慌。
薑義心裡頭自有一攤算盤,麵上卻穩如老鐘,隻抬手輕輕一吹,撥開茶盞上的浮沫。
隻是這年關,不知哪陣風不講理,竟把個稀客吹了回來。
那位劉莊主上回一彆,轉眼便是一年多,杳無音訊,
今兒個倒好,挑了個正月初的好時辰,攜家帶口地登門來了。
手上還拎著兩包丹藥與果品,像模像樣,循著老禮數,一板一眼地敲了門,拜了年。
許久不見,人還是那副硬朗模樣。
肩背挺得直,眉眼也還正,唯獨那張臉,褶子一重迭一重。
這年頭守著山林鎮邪,風刀霜劍不認人,那點風霜,自然是逃不過的。
可眼神卻沒變。
那雙眼一抬,還是舊時光景,像把老刀收在鞘裡,刀身不露,可寒氣是實打實的。
薑義自是笑著將人迎進門。
言語之間,熱氣騰騰,寒暄得恰到好處,禮數也不差半分。
茶香在屋裡嫋嫋飄著,話頭先從山裡的精怪繞起,又順著聊到了今冬那場大雪。
說得不緊不慢,雲淡風輕,真像一場老友敘舊。
誰成想,話頭一轉,卻輕輕巧巧地落到了那樁陳年舊約上。
劉莊主抿了口茶,眼角餘光飄過那小子,似拂不拂地一掃,嘴角一翹,笑道:
“子安,還愣著作甚?給你薑叔、薑嬸磕個年。”
劉子安應聲起身,身子板正,步子沉穩,一板一眼地行了個大禮,倒也挑不出半點錯來。
薑義目光落到那小子身上,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下。
也不過半月不見,氣象竟已有幾分不同。
氣機清潤,神意微啟,連少年人慣有的那股燥氣也收了三分。
神魂澄明,氣脈沉穩,舉止之間,連一貫少年人那點浮躁也斂了幾分。
這般模樣,薑義並不陌生。
年不過弱冠,神意初顯,神魂也隱隱約約有了個雛形。
這一脈修為,一份沉靜,的確像是劉家嫡係傳下的真種子。
隻見劉莊主放下茶盞,捋了捋袖口,語聲不疾不徐,如說閒話:
“薑義兄弟,犬子如今也算是意定神旺,門檻算是摸著了。依著咱們當年定下的那樁親事……我劉家這邊,隨時聽你們一句話。”
語氣平平,像是順嘴提起,話裡不帶半點逼人之意。
也沒什麼歡喜催促,全然是一副老賬本翻到舊頁的神情。
可那眼角餘光,卻總忍不住往院子那頭瞥。
院裡,薑曦正笑著跟幾個小娃說話,雪光映著她鬢邊泛白的絨毛,笑意藏在眼底,帶著點姑娘家的溫軟。
劉莊主那點藏也藏不住的希冀,就吊在眼角眉梢裡,明晃晃地比他說出口的還實在。
隻可惜,那位盼了多年的準兒媳婦,身上卻偏是半點“意定”的氣機都瞧不出來,連根苗頭也無。
薑義自然早就看出來了,也懶得兜圈子,隻捧著盞微涼的茶,淡聲回了句:
“劉兄有所不知,曦兒……她至今未曾修過意定之法。”
當年他想求那套意定之術,實則為亮兒鋪條後路。
那小子天資不高,書讀不進,筆墨間半點靈氣都沒。
若不借那點旁門的路數打個竅開開,日後怕連份像樣的前程都謀不著。
可薑家其餘人等,自大兒子起便一股子書卷氣吹滿屋子,個個認死理、鑽死路。
對這類中乘修性法門,素來是提也不提,碰也不碰。
若不是如此,以曦兒那份資性,怎會連她二哥都追不上,至今連個“意定”的門檻都還未摸著。
這話一落,堂中氣息微滯。
劉莊主神色微凝,手裡茶盞似是不小心在幾案邊沿輕磕了一下,響聲極輕。
他沒急著接話,隻定定看了薑義一眼,半晌才緩緩開口,語氣依舊溫和,卻多了分探意的沉穩:
“薑兄此言……是何意?”
薑義卻隻笑了笑,眼角眉梢皆是從容,並不答話,反倒朝院外抬了抬手,輕聲喚道:
“薑明,來,給你劉叔添杯茶。”
年節裡難得沒往後山泡著的大兒應聲而入,步履穩穩,身後還帶著一縷午後簷下的暖陽。
人未語,氣息先和,身上溫潤安靜,舉止從容,先朝劉莊主一禮,躬身拱手,規矩妥帖。
光是這一進一出,堂上氣機便似被他帶得緩了緩。
也不見他有何起落動作,下一刻,案上的茶壺便似被風輕輕托起,無聲無息地浮出一寸,穩穩地落在劉莊主麵前。
壺嘴微傾,熱茶如線,一縷縷淌入杯中,不多不少,恰是七分。
一舉一動,既不顯山露水,也無半分炫技張揚,倒像是下意識的隨手之舉。
那無形之力,柔中帶穩,若水裹風,輕描淡寫之間,卻自有一股老成持重的氣韻。
劉莊主眼皮輕跳了一下,目光落在那茶杯上,杯中熱氣氤氳,卻叫他一時失了話頭。
這般收放有度的勁氣,這般沉靜從容的行止,哪裡是尋常氣境初入之人?
恐怕……早已另有造化。
薑家這長子,竟悄無聲息地修到這般地步,遠遠出乎他的意料。
薑義坐在一旁,茶盞捧在手中,慢慢地將他的神色收進眼底。
唇角一挑,語氣平平,裡頭卻藏著幾分篤定:
“讓莊主見笑了。犬子沒走什麼心境意定的路數,不過些旁門左道,勉強湊合。”
話說得謙虛,語氣卻帶著點藏不住的得意。
劉莊主聽罷,目光一滯,眼中那抹詫色,竟像湖麵被重物砸了進去,久久不散。
他自認在修行一道也算見多識廣,祖上更是為那“神明”之境苦索半生。
此刻自是心知肚明,這般手段意味著什麼。
未曾意定,便能心念引氣、寸寸控物,還收發由心……
這不是氣境初成,這是心神大定、神識初開的征兆。
先前他也聽子安提過幾句,說這薑家大哥不喜武、不修法,偏愛讀書。
閒時還拉著他們幾個,一起背誦經論、講解章句。
那時隻當他是不務正業的文脈書生,頂多氣定神閒些。
沒想到……那讀出來的,竟是氣脈,是神意,是另一條藏得極深的修行路數。
若非親眼所見,打死他也不信,薑家這條文道修行,竟能真修出這般氣候。
他盯著那壺,盯著那穩穩落在案上的茶杯,像是盯著一條翻出水麵的老龍,半晌無語。
直到這時,薑義才笑嗬嗬地開了口,聲音不高,語氣卻極溫:
“依我看,還是等兩個孩子性命雙全、道心穩固之後,再說結親之事,對咱們兩家都好。”
話說得圓融,卻也不藏著掖著,意圖再明不過。
這婚事,還得再緩緩。
他話雖說得明白,卻也不敢斷定,這位多年老友,到底作何打算。
畢竟那“性命雙全”之途,素來以歲月為梯。
便說自家這大兒,算得上從小便栽培起來的,八歲識文解字,晝讀六經,夜參神文。
如今二十有六,也不過才堪堪摸到門檻,勉強聚氣凝神,初步觀照己身神影。
離那傳說中“神明在我”的境界,還隔著幾道山、幾重水,腳下這條路,依舊遙遙。
曦兒與子安倒也不算資質平庸,年歲輕輕,眼神裡便已有些神意的輪廓。
再加之耳濡目染,說不定哪日靈機自啟,一朝入境也未可知。
可按薑義心中估量,便真是天賦異稟,能在三十歲前圓圓滿滿踏入“性命雙全”,也算老天賞飯吃,是天大造化。
一邊想著,他一邊轉著茶蓋,低頭輕吹浮沫。
他心裡也在掂量。
這劉莊主,一門單傳,這一脈獨苗,到底等不等得起這條慢火熬心的修行路。
誰知劉莊主聽得此言,那雙飽經風霜的老眼裡,竟亮起一抹難掩的精光。
話頭一轉,隱隱竟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動。
“薑兄此言……當真?”
他身子不覺前傾,語聲雖低,卻字字沉穩,透著幾分久藏於心的渴求與鄭重。
“這般絕學真法,竟可……傳與我家子安?”
薑義瞧他這神色,麵上不動聲色,心下卻已有幾分落定。
施施然放下茶盞,慢條斯理地道:
“莊主說的哪裡話。曦兒與子安,終歸是要結為百年之好的,既是一家人,自是要相互扶持。”
“好!好!”
劉莊主聞言,重重一拍膝頭,連連道了兩個“好”字,麵上神情比初聽時更盛幾分。
他一把將還在一旁愣神的兒子扯了過來,按著他的肩膀就往堂中推。
“愣著作甚?還不快給你薑叔薑嬸磕頭!”
看這架勢,若非那樁親事還差臨門一腳,恐怕連“爹娘”都恨不得當場讓人喚出來了。
劉子安雖不大明白怎麼回事,但見父親神色極罕見的鄭重,也不多問。
乖乖在堂前跪了下去,砰砰砰,三個響頭磕得極是乾脆利落。
薑義雖早打了幾分腹稿,卻也沒料到劉莊主會激動至此,幾近失了分寸。
畢竟,就算撇開這“性命雙全”的路數不提,劉家自有一條穩穩當當的光明大道。
祖上積德行善,世代修功修行,福緣深厚,命格穩長。
照這條路子走下去,隻要守得住心、穩得住性,遲早也能修個圓滿正果。
至於“性命雙全”這一法門,說穿了,也不過是借天地精氣打底,調和陰陽,煉神合一。
聽著驚人,實則隻是邁入煉精化氣的門檻,離那成神作仙、脫殼登真,還隔著幾重山水、幾道命數。
真要論起未來潛力,劉家那條走功德積修之路,穩當、安全、不爭命數,真未必就輸。
劉莊主乃何等人物,薑義這一點藏在心口的狐疑,他不過眼角一瞥,便看了個通透。
當即一拍大腿,笑聲如鐘:
“薑兄啊薑兄,你莫不是還未看明白。你我兩家這一樁姻緣,可不是尋常的親上加親,而是天命所歸、福運交織!”
“這兩個娃兒,將來怕是能走出咱們都難以想象的大道來!”
薑義自然知曉這樁聯姻有好處,否則也不會將寶貝女兒這般許人。
隻是這會兒,他卻未作聲,隻靜靜地端著茶,等著下文。
劉莊主此刻興致正濃,滿麵紅光,聲音卻不自覺壓低了幾分:
“薑兄可曉得,這世上的神仙,也是分品級高下的。根腳有淺深,前程有厚薄,走得好,自是龍登天衢;走得偏了,便是神明了,也不過個泥塑金身罷了。”
薑義聞言,輕輕搖了搖頭。
他對成神作仙之事,也隻在夜深人靜時遐想過。
至於像今日這般正兒八經地坐下來,同人細細掰扯,倒還真是頭一遭。
劉莊主見他神色認真,更覺對了胃口,聲音低了幾分,語氣卻愈發鄭重:
“這世間的神祇,十有八九,皆是身後敕封。”
“換句話說,不過是人死之後,留下一縷神魂,被後人香火供著,願力加身,勉強撐出個金身來顯化神通。”
他頓了頓,目中泛起一絲鄭重光芒,壓低聲音道:
“可還有一條路,那便是……肉身成神。”
“這條路難入難行,可一旦走通,金身不滅,道基長存。根基之厚、命數之重,豈是那敕封之神可比?”
薑義聞至此處,指尖輕輕一頓,原本按在茶蓋上的手,似有片刻停留。
他雖未言語,心裡卻已泛起波瀾。
那些前世聽過的傳說,見過的字句,一時間紛紛浮了上來。
仔細想想,那些個真正的大神,確都是活著之時,以肉身登天成神。
便是中途遭了劫數,也要尋個蓮藕,重塑真身。
他心裡其實已猜了個七七八八,隻未挑明。
劉莊主卻是越說越興,比起前回那般含蓄提點,此刻可謂是暢所欲言、毫無遮掩。
“實不相瞞,薑兄。”
他往前湊了湊,語聲低了幾分,卻壓不住眉間那道欣喜的光:
“我劉家這點薄福氣,原是祖上傳下來的舊機緣。”
“隻要子孫守本分,鎮住這一方山林水土,不折不扣地積善行德,大抵能換來個小小祇位,超脫輪回,長享安寧。”
“本也不圖大富大貴,求個自家人不墮六道,不陷畜生餓鬼,已是謝天謝地了。”
劉莊主興致高漲,幾句話便把自家的底細掀了個乾淨。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目光微亮,語氣卻陡然一轉:
“可如今得了薑兄你這一法門……這前程,可就不一樣了!”
“你想,若曦兒與子安真能修成那性命雙全之路,哪怕隻踏進‘煉精化氣’的門檻,那陽壽,就能憑空多出百年!”
他伸出三指,在桌上輕點三下,字字如錘:
“三百年,五百年!憑這幾百年光景,日日行善,護這山民百姓,鎮住妖邪瘟疫,你說,那功德該積到何等地步?”
“那份福報,隻怕比我劉家曆代列祖列宗,加起來都厚重得多!”
他眼底幾乎是藏不住的熾熱,低聲笑了笑,語調卻壓得更低:
“若是這百年裡,他們再有點際遇,再往上更進一步……說不得,真有那一線機緣,成就……肉身成神啊!”
最後那四個字,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出來的。
聲音雖輕,卻像一記重錘,砸在了這小小的堂屋裡,也砸在了薑義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