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明珠”四字入耳,小白那身子,幾不可察地一顫。
那層強撐著的、拒人於千裡之外的霜意,便如驟雨敲冰,霎時碎裂開來。
她咬著牙,眼眶泛紅,水光一點點漫了上來,終是沒忍住,聲音也跟著發了顫:
“我……我隻是……不想眼睜睜看著水族,被那些妖魔一個個殺光……”
“所以你便自個兒跑出來,憑著這點三腳貓的道行,也想學那古之聖賢,來一出獨擋妖潮、力挽狂瀾的戲碼?”
重虛師伯拈著他那撮胡須,語氣懶洋洋的,像午後打盹剛醒,聽不出是褒是貶。
“有這份心,倒也難得。”
他頓了頓,話鋒忽地一轉,那雙半眯著的眼裡,竟透出幾分看熱鬨不嫌事大的興味:
“可惜啊,勇與謀,你隻占了個‘勇’字,還是匹夫之勇。”
說著,他慢吞吞地從寬大的袖袍裡摸出一枚玉符,拇指在符上一托,往她麵前遞了過去。
那符不過巴掌大小,觸手溫潤如上好的羊脂,符上紋路如活蛇遊走,隱隱有雷光纏繞,明滅不定。
“天師府的手藝,‘靜心符’。”
老道士眼皮都懶得抬:
“你這小身板,氣機紊亂,靈力亂竄,傷上迭傷,再折騰下去,怕是連這點龍族的根基都要賠進去。拿著,尋個清淨地兒,歇息一夜,天大的事也塌不下來。”
他隨意地揮了揮手,像是在驅趕一隻礙眼的小貓,又像真有點不忍多看她這副狼狽模樣:
“外頭這點風浪,還輪不到你這小丫頭來扛。”
話說到這份上,小白終是抬起了那張蒼白的小臉,沒再爭辯一句。
薑鋒見她指尖微顫,便不作聲地往前挪了一步,從師伯手裡將那玉符接了,也不問,也不請,俯身便塞進了她的掌心。
“拿著。”
語聲低低的,像是怕驚了這夜裡的風,偏又帶著三分不講理的理所當然。
“我師伯的符,可不常往外送。金貴著呢,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他頓了頓,又慢條斯理地補上一句:
“先前的丹藥,也一並服了。天大的事,也得等你這副身子能站直了再說。”
語氣算不得溫柔,可那話裡的分寸與篤定,卻偏生有股叫人心定的力量。
小白低頭看著掌心那枚玉符,上麵似乎還殘留著他指尖的一點溫度。
她極輕地“嗯”了一聲,那聲音細得像海麵拂過的一絲微風,不響,卻偏能拂得人心口微微一動。
那雙一直凝著霜的眼眸,終是泛起了一點暖意。
一直靜靜旁觀的靈微師叔,眼底那點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峭,似乎也消融了些許。
隻是唇角依舊抿成一條清冷的線,看不出是喜是憂。
她轉眸掃了眾弟子一眼,語聲輕輕,卻清晰地落入每個人耳中:“都回去罷。今夜風大。”
說罷,也不多言,袍袖一拂,那身影便如一縷青煙,飄然沒入了後方那座聽潮小築。
重虛師伯在後頭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雙手負在身後,像個剛吃飽了酒的鄉間老叟,踱著步子跟了上去,嘴裡還嘟囔著:
“唉,人老不中用喲……這夜風一吹,骨頭縫裡都嗖嗖的……”
其餘師兄弟們亦是躬身一禮,悄然退去。
海風拂來,將那些遠去的人影吹得愈發淡了。
礁石坪上,便隻剩了薑鋒與小白二人,杵在原地,半步未動,目光一晃,便在空中撞了個正著。
風卷著細沙,斜斜地掃在臉上,不疼,倒像是種無聲的催促,叫人從恍惚中清醒幾分。
薑鋒斜睨了她一眼,那張本就清冷的麵容,此刻蒼白如紙,失了平日的棱角與倔強,倒顯出幾分脆弱來。
他張了張嘴,那些個寬慰人的場麵話在舌尖滾了一圈,終究還是覺得矯情,沒能說出口。
隻是抬了抬下巴,朝前頭一塊半人高的礁石示意了一下。
“那邊避風,近。去那兒歇著。”
頓了頓,他又低聲補了一句,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我……替你守著。”
小白看了他一眼,眸光仍有些虛浮,像尚未從方才那陣情緒的風浪中徹底回過神來。
可終究還是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到那礁石後,裙角一拂,便盤膝坐了下去。
她這回沒再硬撐,依他所言,先吞了丹藥,又取出那枚“靜心符”,輕輕按在了眉心。
符甫一貼上,便化作一道清涼之意,似空穀幽泉,順著她的經脈緩緩流淌。
先是鎮住了那股深入骨髓的刺痛,再徐徐引導著體內亂竄的靈氣歸於本元。
直至那縷幾欲崩潰的龍力,也被溫柔地撫成了細浪,緩緩收攏於丹田氣海。
她閉了眼,長長的睫毛垂落下來,在臉頰上投下一彎小小的陰影,宛如一柄攏月的小扇,將所有的疲憊與酸楚都靜靜地藏了起來。
整個人便如一尊沉在夜色中的玉像,被潮聲一點點洗去塵埃,坐在那裡,不語不動,亦不再掙紮。
薑鋒沒走。
他隻是抱著劍,倚在不遠不近的另一塊礁石邊,像夜裡憑空多出來的一道影子。
人影未動,眼也未曾往那處多看一眼,隻靜靜地望著遠方的海麵。
月光把大海洗得一片亮白,一層層的浪頭不知疲倦地推湧過來,又一層層悄無聲息地退回去。
風急,浪起。
恰如他此刻的心底,也並不如何平靜。
“龍女”這兩個字,像一顆沉甸甸的石子,自萬仞高空悄然投下,直直砸進了他的心湖。
水麵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一時半會兒,竟難以平複。
原來,她竟是那樣的出身。
他盯著那片在月下泛著冷光的浪尖,心緒翻湧,有幾分意料之外的驚訝,有幾分謎底揭開的釋然,還有一縷連他自己都未曾說出口的……掛念。
夜,就這麼一點點深了下去。
……
天邊泛起魚肚白,第一縷晨光穿雲破霧,給微瀾的海麵鋪上了一層淡金。
小白緩緩睜開了眼。
一夜吐納調息,她臉上的蒼白已褪去大半,眉宇間那股鬱結之氣也散了,反倒泛出些許瑩潤的水光來。
那雙眸子清清亮亮,不再結著寒霜,仿佛真被這天光海色洗過了一遍。
視線一轉,便見不遠處,薑鋒仍舊抱著劍,倚著那塊礁石站著。
鬢角沾了些清晨的露水,衣角微濕,整個人像是從昨夜到今晨,連姿勢都未曾換過。
她輕輕站起身,走到他跟前,聲音比昨夜低了些,也柔了些:“多謝。”
這聲謝,沒了戒備,倒像是從潮聲裡泛出來的一點暖意。
薑鋒聞聲睜眼,先是看了看她,又抬眼望了望那抹愈發明亮的天光,唇角竟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客氣。好些了?”
“好多了。”她點點頭,從眉心取下那枚已然黯淡無光的玉符,雙手遞了過去,“此物……還請你代我還給前輩。”
薑鋒接了,隨手揣進懷裡,另一隻手又往袖中一摸,掏出一個油紙包來。
“喏,山下坊市買的。”
他將那油紙包遞過去:“就這家胡餅還能入口。先墊墊肚子,彆再空著身子硬熬。”
小白怔了怔,望著那還帶著點餘溫、用粗糙油紙胡亂包著的胡餅,又抬眼看了看對麵那人。
那張臉在晨光裡半明半暗,輪廓分明,有些陌生,又有些……說不出的熟悉。
薑鋒見她不動,也不多勸,隻自顧自拆開紙包,掰下一塊,隨口咬了一口,咀嚼的聲音裡帶點含糊不清的意味:
“不吃?那可就沒了。”
小白的目光在他臉上停了一瞬,終究還是伸出素白的手指,拈起一塊。
餅有些硬,邊角烤得微焦,齒間咬下去時發出“咯吱”一聲輕響。粗糲的麥香混著些許鹽粒的鹹味,在舌尖上慢慢地化開。
這些年,她何曾吃過這般凡俗的食物,滋味是陌生的,卻……並不討厭。
於是,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站著,在晨光與海風之間,一言不發地啃著胡餅。
陽光一點點爬上海麵,天邊金線流轉,將潮聲與浪影都染上了暖色,像給這方天地鍍上了一層不動聲色的柔光。
氣氛靜得出奇,隻有海風與浪濤聲,在耳邊來來回回地唱著。
最終,還是小白先開了口,聲音低低的,像是在問自己:
“你……都知道了?”
薑鋒“嗯”了一聲,將最後一口胡餅咽下,順手拍了拍掌心的碎屑,語氣淡得像在說彆人家的事:
“聽我師叔提了幾句。定海明珠。”
小白的眼神黯淡了幾分,像天邊剛亮起的光,又被流雲遮了去。
“我父親、兄長……為了穩住龍宮、修補明珠,早已是焦頭爛額,無暇他顧。可那些妖魔卻趁虛而入,在西海之濱屠我族類,煉製邪寶……我實在……看不下去。”
她說到後來,語氣裡帶上了壓抑不住的恨意與急切。
薑鋒斜睨了她一眼,語氣仍舊是不急不緩,聽不出什麼火氣:
“所以,你就一個人跑了出來?”
這話聽著輕飄飄的,落在小白耳裡卻有千斤重。
“你可知,你這一跑,非但未必幫得上什麼忙,反倒叫你父兄,平白多添一樁煩心事?”
小白被他一句話噎住了,唇抿得緊緊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垂下眼簾,過了許久,才低聲道:
“我知道……”
那語氣裡,透著點不甘的倔,也帶了點理虧的委屈。
薑鋒看著她那副模樣,心裡不由得輕歎一聲。
這丫頭,脾性還真是一點沒改,還是那般倔頭倔腦,心裡憋著天大的火,臉上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他沒再往下說半句責備的話,隻抬眼望向那座隱在礁石後的聽潮小築,語氣恢複了平靜:
“走吧。”
話出口,又頓了頓,像是怕她不聽,聲音裡便添了幾分刻意板起來的不容置喙:
“我師長大概有話要問你。”
他說得不重,卻句句都壓得住人心。
“你如今傷勢未愈,靈力未複,一個人跑出去橫衝直撞,不過是白白送死。這西海的水,渾得很,深得很,遠不是你這點道行能趟得清的。至少,眼下不是。”
這話,像是勸,又像是訓。
但在小白聽來,卻不知為何,並不覺得如何刺耳。
她默然片刻,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朝陽漸起,光線穿過礁石的縫隙,將兩人的影子在沙灘上拖得老長。
一前一後,一個走得沉穩從容,一個跟得悄無聲息。
恍惚間,竟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在那片不見天日的老林子裡一般。
聽潮小築裡,光線比外頭暗些,也靜得多。
窗檻下擺著幾盆青竹,也不知是什麼品種,風吹不動,連一片葉子都不曾搖。
重虛師伯端坐在主位上,手裡捧著一隻粗瓷茶碗,正有一下沒一下地呷著,那副模樣,倒不像是在喝茶,反倒像是在品什麼仙家玉露。
靈微師叔則側坐在一旁,袍袖整整齊齊,神情一如既往地寡淡無波。
她的指間,仍舊拈著那柄小巧的玉如意,用一方素帕,一寸一寸地來回擦拭著。
小白跟著薑鋒走進來,屋中那股清冷沉靜的氣機撲麵而來,讓她下意識地便收斂了身上那點殘存的龍氣。
身形微頓,眉眼間也收了三分淩厲,整個人顯得規矩了不少。
她依著道門禮數,斂衽一拜,姿態無可挑剔:
“晚輩西海敖玉,見過兩位前輩。”
重虛師伯聞言,手中那隻粗瓷茶碗輕輕一頓,抬起眼皮掃了她一下,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西海龍王那一支的……”
老道士將茶碗擱在手邊的案幾上,手背搭在膝頭,眼皮低垂著,也不知是在看她,還是在看那一點尚未涼透的茶漬,慢悠悠地道:
“真要論起香火情來,倒是我鶴鳴山,欠了你西海一份人情。”
他這話鋒一轉,毫無征兆,倒像是在隨口閒談:
“想當年,祖師爺還未曾開府立派時,曾請你家那位老龍王,降過幾場甘霖,換了那一方水土三年的風調雨順。”
這番話一出,敖玉登時怔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一旁的薑鋒。
後者倒是神色自若,隻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朝她遞過去一個“莫慌”的眼色。
靈微師叔卻在此時冷不丁地開了口,聲音一如既往地清冽,像冰塊在玉盤上輕輕敲了一下,透著幾分不容置喙的寒意:
“長輩有長輩的交情,小輩有小輩的規矩。”
她抬眼掃來,那眼神像一柄藏在鞘裡的冰刃,雖未出鞘,鋒芒已然逼人:
“私自出宮,壞了孝道;以卵擊石,罔顧自身,是為不智。”
“你倒與我說說,你這番行事,可曾占得了一個‘理’字?”
這一番話下來,字字句句,都敲在關節上。
敖玉那張好不容易有了點血色的俏臉“唰”地一下又白了,低著頭,幾乎要把下巴埋進了襟前的衣料裡。
她唇角翕動,像是想辯解幾句,卻又實在尋不出半句能站得住腳的話來。
屋裡的氣氛登時一滯,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重虛師伯卻在這時輕輕一擺手,嗬嗬一笑,打破了這片沉寂。
“靈微,你也莫要總板著一張臉,嚇唬這小丫頭了。”
說著,他轉向敖玉,語氣略緩了些:
“西海此番的境遇,我等下山之前,便已儘知。那夥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妖人,盤踞西海之濱,屠戮海獸,煉其精魂,鑄那邪門歪道的法寶,行的,是傷天害理的勾當。”
“此番我等下山,正是奉了天師敕令,應你家龍王所請,來清一清這筆舊賬的。”
敖玉猛地抬起頭,眼中一陣劇烈的波光晃動,像是沒聽清一般,脫口而出:
“家父……請了張天師?”
“不錯。”
重虛師伯微微頷首,語氣裡也帶出了幾分難得的敬重之意:
“你西海定海明珠受損,龍宮氣運不穩,自顧尚且不暇。可若放任這些邪魔坐大,禍起的,便不止是你龍族一脈。祖師他老人家……又豈會袖手旁觀?”
這番話一字一句落下,敖玉整個人都怔在了原地。
眼底的驚訝、動容、慶幸與一絲絲後怕交織在一起,如潮水般湧了上來,又不知該往何處宣泄。
最終,隻化作一句低不可聞的:
“多謝……天師垂憐……”
“好了。”
重虛師伯又端起茶碗,輕輕呷了一口,像是說得口乾,也像是覺著差不多該入正題了。
“閒話至此。你既是龍宮中人,總比我們這些山外客,對那群妖魔底細曉得更真切些。說說罷,那為首的,到底是哪一路的?”
小白抿了抿唇,神色一斂。
她深吸一口氣,將方才那點被冷語驚起的委屈,一股腦壓入心底。
再開口時,語聲已是平直如線,不帶半分多餘的起伏。
“那夥妖魔的頭目,自號‘烏蛟大王’。”
她頓了頓,目光輕垂,像是在斟酌字句,又像不願多提。
“並非常見山澤精魅,是個有些年份的老妖,不知從哪個幽窟深澗裡爬出來,渾身邪氣深重,傳說得了些旁門左道的機緣。”
“此妖趁我龍宮氣運受損,自顧不暇,竟妄圖煉一枚‘偽定海珠’,借此奪我西海氣脈。”
話音未落,重虛師伯原本拈著胡須的手指,忽地頓了一下。
她卻並未察覺那邊動靜,自顧自說下去。
“為煉偽珠,那妖便在西海岸邊,布下血祭法壇,引來一幫亡命的妖邪作伴,肆意屠戮我海中族類,取其精魂血魄為引。”
語聲清清冷冷,卻藏著股愈說愈沉的恨意。
“其實這些……那妖巢所在、法壇布置,我龍宮早探得一清二楚。”
說到此處,她話音一滯,低眉片刻。
終究還是吐出聲來,語氣已不若先前那般平靜,隱隱透著幾分力不從心:
“奈何定海明珠動蕩,父王與幾位叔伯兄長,皆須閉宮鎮守,分身乏術,輕動不得。”
敖玉抬眸,眼底掠過一絲難以言說的情緒。
憤、憾、恨,俱在其中,卻並不張揚。
“且那烏蛟……極是識相。”
她語聲頓了頓,像在咬字:
“他不曾越雷池一步,血壇便設在西海之外。他那群爪牙,也隻在岸上行事,專揀那些受潮水衝擊、暫且回不了海的族類下手。”
她咬了咬牙,眸中微紅。
“如此一來……”
語未竟,已覺難堪。
片刻後,才像是把這幾個字從齒縫間生生逼出來:
“身負水族敕封西海龍族……便失了出手的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