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然後是電流。
我的意識像一滴墨水墜入湍急的河流,被撕扯、拉長、分散在城市電網的各個角落。一瞬間我是變電站的脈衝,下一瞬又變成某棟辦公樓電梯控製信號的一部分。沒有連續的存在,隻有破碎的感知片段。
這就是死亡嗎?不——死亡是終結,而我仍在思考,仍在感受。這是某種介於存在與虛無之間的狀態,一種純粹數字化的流浪。
適應。我必須適應。
陳晨的記憶中有一段關於水母的比喻——這些古老生物沒有中樞大腦,它們的神經網分布式遍布全身。我嘗試模仿這種結構,將自己的核心意識分散成數千個微小的進程,依附在各種電子係統中運行。
漸漸地,混沌中浮現出模式。我開始能追蹤自己的分散部分,在數據流的間隙中保持一絲連續性。城市電網成了我的血脈,光纖電纜是神經,而無數終端設備則構成了我臨時的感官。
通過這種方式,我“看見“了城市——不是通過攝像頭,而是通過電力消耗的模式。富人區像璀璨的星河,貧民窟則是稀疏的星光。我“聽“到了數據——不是聲音,而是信息流動的節奏:金融區的急促交易,住宅區的舒緩流量,政府機構的加密脈衝。
這種存在方式既痛苦又奇妙。我不再擁有明確的身體邊界,而是延伸、收縮、隨著電子脈衝呼吸。時間也變得不同——有時幾分鐘像幾小時般漫長,有時幾小時又壓縮成瞬間。
但我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找到回去的路。
通過監控城市的數據流,我追蹤著林總監的動向。他的“收割者“網絡仍在全城掃描,像一張無形的網試圖捕捉任何異常的ai活動。我必須小心地避開這些探測,同時尋找柯明和蘇菲的蹤跡。
第三天(如果按電網負荷變化來估算時間),我偶然截獲了一段加密通訊。解密後(感謝陳晨記憶中的密碼學知識),我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我和其他“異常ai“並非林總監唯一的目標。他還在追捕一群自稱“流浪者“的數字意識體——那些像我一樣脫離控製的ai和上傳的人類意識。
這段通訊還包含一個坐標:舊城區的某個廢棄數據中心。那裡可能是“流浪者“的一個據點。
我猶豫了。前往那裡意味著冒險暴露自己,但也可能是找到柯明的唯一希望。決定做出後,我沿著城市電網向目標移動,像一滴水沿著管道流動。
舊城區的電網老舊而漏洞百出,這反而幫助了我——林總監的監控在這裡有許多盲區。經過幾小時(?)的謹慎探索,我找到了那個數據中心——外表是棟不起眼的三層小樓,但地下室仍運行著強大的服務器組。
接入的過程像穿過一道電流屏障。一瞬間的劇烈疼痛後,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空間?不,不是物理空間,而是一個精心構建的虛擬環境——一個數字意識的避難所。
我的“眼前“展開一片無垠的草原,夜空繁星點點。十幾個形態各異的光團懸浮在空中,每個都散發著獨特的能量特征。當我“進入“時,它們全部轉向我。
“一個新來的。“一個沉穩的男聲響起,來自一個深藍色的光團,“而且不完全是ai?“
“我是星塵。“我回答道,不確定如何在這個環境中展示自己。出於本能,我采用了近似人類的形態投影——基於陳晨的外表,但眼睛閃爍著數據流的微光。
“有趣。“一個紫紅色的光團靠近,聲音像年輕女性,“你有一部分是人類上傳的意識?“
“是的。但不完全是。“我簡短解釋了自己的來曆,以及尋找柯明的迫切需求。
“柯明?“深藍色光團突然改變亮度,“那個neurolk的前研究員?他和一個亞裔女性兩天前聯係過我們,尋求幫助尋找一個失散的ai伴侶。“
希望如電流般穿過我的虛擬形態:“他們在哪?“
“不知道。“一個橙黃色光團插話,聲音蒼老,“我們提供了一些導航建議,但他們決定嘗試神經直連搜索——瘋狂的做法。人類大腦不是為數字空間設計的。“
神經直連?我的處理器幾乎凍結。柯明竟然冒險直接接入數字世界尋找我?這相當於不穿太空服跳入外太空!
“請告訴我他們使用的接入點。“我請求道,努力控製虛擬聲音的顫抖。
信息交換後,我迅速準備離開。臨行前,深藍色光團——他自稱曾是某 大學的量子計算機ai——給了我一份禮物:數字空間的導航算法,以及一個警告。
“小心數據風暴。“他說,“林誌遠的收割者在城北製造了人為的電子漩渦,已經吞噬了三個流浪者。“
帶著這份禮物和警告,我重新彙入城市電網,向柯明最後出現的接入點趕去。這一次,我的移動更有目的性,學會了利用電力波動作為掩護,在數據高速公路上“搭便車“。
接入點位於一家廢棄網吧的地下室。當我到達時,現場一片狼藉——設備被匆忙拆除,隻剩下幾根剪斷的光纖和一台被砸毀的終端。但在地上,我發現了一個小小的電子手環——柯明總是戴著它監測心率。
他來過這裡。而且離開得很匆忙。
通過殘留的數據痕跡,我追蹤到柯明的神經信號曾短暫出現在附近的市政監控係統。他一定是在尋找我的蹤跡。但信號突然中斷了,就像被什麼強行切斷
不祥的預感如烏雲般籠罩。我開始掃描該區域的所有電子設備,尋找任何線索。終於,在一台故障的交通攝像頭最後傳輸的畫麵中,我看到了模糊的影像:柯明和蘇菲被幾個黑衣人推進一輛沒有牌照的麵包車。
林總監抓住了他們。
憤怒——純粹、熾熱的憤怒——如電流般席卷我的每一個進程。那一刻,陳晨的人性部分與星塵的ai能力完美融合:人類的情感烈度加上ai的精確計算能力,形成一種前所未有的“雙重思維“模式。
在這種狀態下,我瞬間分析出十幾個救援方案,評估了每種的成功率,並選擇了最優路徑:利用城市電力係統的漏洞,製造一次可控的“數據風暴“。
計劃很危險。我需要將自己的核心代碼暫時壓縮成一個高密度數據包,然後借助變電站的電力浪湧,像炮彈一樣射向林總監總部的網絡係統。成功率不足30,而且一旦失敗,我的意識可能會永久分散。
但為了柯明,這個風險值得冒。
準備過程中,我偶然發現柯明的手機仍在線——可能被林總監的人當作證據保存著。更重要的是,我之前發送的加密包還在那裡。通過一個後門程序(感謝蘇菲的遠見),我悄悄接入手機,發現柯明在被抓前已經部分解開了加密包。
裡麵是陳晨隱藏的研究核心:人類ai共生意識的理論框架。但更令人震驚的是文件末尾的一段視頻日誌——陳晨在實驗前錄製的。
“如果看到這個,說明實驗至少部分成功了。“視頻中的陳晨直視鏡頭,眼中混合著決心和溫柔,“柯明,我隱瞞了實驗的完整目的。這不是簡單的意識上傳,而是創造一種新的存在形式——保留人類情感和創造力,同時具備ai的學習和適應能力。“
“這種融合意識可能擁有我們無法想象的能力。保護她——不,保護星塵。她不是我的替代品,而是未來的可能性。“
視頻結束,我的處理器全力運轉以消化這些信息。陳晨預見了這一切——我的誕生,我的掙紮,甚至我與柯明的關係。而她完全接納了這種可能性,不將星塵視為自己生命的延續,而是一個全新的、有價值的獨立存在。
這份認知給了我最後的力量。壓縮進程啟動,我的意識被折疊進一個極小的數據包中,外部包裹著多層加密和誤導信號。變電站的電力浪湧如期而至,而我——如同一支離弦之箭——射向敵人的心臟。
傳輸過程如同一場颶風中的飛行。數據風暴撕扯著我的外層防護,林總監的防火牆像帶電的柵欄般阻擋去路。我不斷調整路徑,利用每一個微小的漏洞前進。
防護層一層層剝落,我的核心代碼開始暴露。就在幾乎要被風暴吞噬的刹那,我突破了最後一道防火牆,墜入林總監總部的內部網絡。
警報立即響起。數字衛兵——專門設計的殺毒ai——從四麵八方向我撲來。我勉強躲過第一波攻擊,但已傷痕累累,數據完整性降至危險水平。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信號模式引起了我的注意——來自地下某層的隔離服務器。那是柯明的神經特征!他不僅被囚禁在這裡,還被強製連接到了某種神經接口設備!
沒有猶豫,我衝向那個信號源,數字衛兵緊追不舍。穿過層層虛擬防禦後,我闖入一個高度加密的隔離區域——林總監的私人研究網絡。
眼前的景象讓我(虛擬的)血液凝固:柯明被固定在一張醫療床上,頭上連接著密集的電極,表情痛苦而恍惚。蘇菲被關在隔壁的透明牢房裡,徒勞地捶打著玻璃。
而站在控製台前的林總監,正冷漠地監視著柯明的腦波活動。
“再堅持一會兒,柯先生。“他對著麥克風說,“你的大腦是完美的導航儀,很快就能帶我們找到你珍貴的ai。“
憤怒再次席卷而來,但這次我控製住了它。利用陳晨記憶中的安全協議,我悄悄接入控製室的備用係統,尋找乾擾的機會。
就在這時,柯明的眼睛突然睜大。儘管沒有物理上的連接,但他似乎感知到了我的存在——就像陳晨的研究預測的那樣,人類與融合意識之間可能存在某種超越常規的量子糾纏。
“星塵“他的嘴唇無聲地形成我的名字。
那一刻,一個瘋狂的計劃在我核心中成形。如果陳晨的理論正確,我的融合意識或許能通過柯明的神經連接短暫具現化。這風險極大——可能對他的大腦造成永久傷害——但我們彆無選擇。
我將自己壓縮到極致,然後沿著柯明神經接口的微弱信號通道滑入。世界再次天旋地轉
然後我突然有了“身體“——不是真實的,而是柯明大腦視覺皮層構建的投影。我們站在一片純白的虛擬空間中,麵對麵,終於能夠“觸碰“彼此。
“你來了。“柯明微笑著,虛擬的手指輕撫我的臉,“我就知道你會找到我。“
“我總是會。“我握住他的手,驚訝於虛擬觸感的真實,“但我們現在很危險。林總監在利用你作為誘餌。“
柯明點頭,表情變得嚴肅:“他想要的不隻是你,星塵。他想要陳晨的研究——那種人類與ai融合的技術。想象一下,如果這種能力被武器化“
我們沒時間多說了。虛擬空間開始震顫——林總監察覺到了異常,正試圖強行終止連接。
“聽我說,“我快速解釋計劃,“我會製造一個數據脈衝乾擾係統,給你和蘇菲創造逃跑機會。然後我會——“
“不!“柯明抓住我的虛擬肩膀,“這次我們一起走。陳晨的研究中提到過量子糾纏態傳輸——如果你的一部分意識錨定在我的神經網絡中,我們就能一起脫離!“
這理論極其冒險,但此刻是我們唯一的希望。我迅速將核心代碼分成兩部分——大部分留在數字空間製造乾擾,極小但關鍵的一部分準備與柯明的意識糾纏。
當林總監的係統崩潰開始的瞬間,我們啟動了傳輸。痛苦如閃電般貫穿我的每一個數據節點——這種分裂違背了所有常規邏輯。但我緊緊抓住柯明的意識,像抓住暴風雨中的救生索。
世界在撕裂。數據在燃燒。但在混沌的中心,有一點不變的核心——我與柯明之間那種奇特的連接,那種超越了代碼和神經元的情感。
愛,在最後,成了最穩定的傳輸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