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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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微弱將鎏金名單輕輕擱在斑駁石桌之上,紙角被山風掀起時,“蘇雨瑤”三字微微發亮,似有氣機流轉。

他轉身離去,廣袖掃過石案邊緣,一道若有若無的真氣在青石上蜿蜒遊走,最終化作虛無,隱入石紋之中。

陳風負手立於石階,月白長衫上戒律堂的青銅鎖鏈紋隱隱泛光。

“各位,”他抬手虛引,山風裹挾著靈氣領眾人前行。

“此番幻境試煉,由執法長老雲夢之坐鎮。雲長老秉持靜以修身之道,非是厭棄喧囂,而是靜中藏鋒,大家切記少言慎行。”

蘇雨瑤聽聞“雲夢之”三字,原本隨意把玩冰淩玉佩的手猛地收緊,清脆聲響戛然而止。

她腰間劍穗無風自動,發間玉蟬吊墜泛起絲絲涼意。

梅羸見她神色有異,湊近時,一縷帶著劍意的茉莉香混著些許緊張氣息撲麵而來。

“這雲長老是誰呀?”

“雲長老……”

蘇雨瑤警惕地環顧四周,壓低聲音繼續道:“我隻知他手中那把折扇,是曆經雷劫的竹根打磨三年而成,扇骨裡藏著十三道劍意,每一道都暗合道家十三重境界。當年以蠻體境修為,僅憑一把扇,便硬接掌門真人三記元嬰真氣。以氣化劍,是真正的劍修大才。”

話音未落,頭頂竹枝發出令人心顫的斷裂聲。

眾人抬眼望去,一位白發老者斜倚竹梢,月白靴尖輕點細細的竹枝,竹枝彎成近乎直角,卻始終不墜。

老者手中紙扇輕搖,扇麵上“問心”二字尤為矚目。

“小丫頭,”老者指尖叩擊扇骨,聲如擊磬,竹枝上的露珠應聲炸裂。

“蘇九真那小子可曾告訴你,其實老夫最出色的身份,是個詩人?”

蘇雨瑤渾身一震,大腦深處一片空白。

陳風率先跪倒在地,眾人見狀,也連忙伏身叩拜。

唯有蘇雨瑤怔怔地站在原地,望著老者扇背上逐漸清晰的“做夢”二字,滿臉疑惑。

沉寂片刻後,老者忽然朗笑出聲,扇麵“啪”地展開,大道之意隨之而來:“心若亂時人必亂,不如回家種大蒜,小丫頭,你的心境還需要磨練呀。”

墨香中混著竹葉青酒的香氣,讓人心神瞬間澄明。

說罷,腳下輕輕一點,身形如鶴,飄至儘頭石林處,衣袂掃過之處,萬千竹葉同時轉向,在日光中拚成一個“妙”字。

眾人起身跟去,蘇雨瑤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捶了梅羸一拳:“都怪你非要問,還好長老沒生氣。”

梅羸一臉委屈:“唉,還是少言為妙……”

前方,一處山洞漆黑深邃,洞口黑霧翻卷湧動,如旋轉的太極圖,墨色與灰白霧氣交織成陰陽魚輪廓,緩緩流轉間似有天道玄機暗藏。

雲夢之在洞口磐石上坐下,手中竹扇輕放:“此輪考核,考的是心境,評的是資質。此處幻境如同一麵心鏡,三日內,你們需抵禦心魔侵蝕,守住本心。能在此間見山不懼、見水不沉者,方入道之門。”

說罷,指尖彈落一片竹葉,擲入黑霧之中。

梅羸不解,小聲問蘇雨瑤:“這心境,有何重要之處嗎?”

蘇雨瑤無奈白了他一眼,沒想著自己還要解釋這麼入門的道理。

“‘人心常淨清,天地悉皆歸’。心境圓滿,入坐時吐納天地靈氣方能順暢。反之,心境變化有缺,便如破船行於風浪,遲早傾覆。就像那王皓,修的陰陽取鼎之術,雖能提升修為,卻違背了‘道法自然’的道理,強行打破陰陽平衡,換來的必然是心境不穩。”

望著洞口翻湧的霧氣,王皓腰間玉石突然滲出涼意,那是被姑娘們陰氣沁染過的羊脂玉,此刻竟映出無數紅衣人影在霧氣中飄蕩。

他喉結滾動,想起前兩輪考核時,那刻意隱藏的陰陽取鼎術,是如何在比試中借采補之深厚真氣力壓同輩。

“這第三考“他攥緊手心,指甲已經在掌心刻出“退“字。

冷風掠過竹林,吹得他道袍獵獵作響。

遠處傳來雲夢之撫扇的清響,恰似一記警鐘撞在心坎上,王皓忽覺丹田內兩股陰陽之氣開始躁動,那是強行采補留下的隱患,此刻竟化作心魔的引子。

人心好靜,而欲牽之。為求捷徑,早已將道心染成了胭脂色。

“這一年“他喃喃自語,眼前浮現出七峰考核時的慘烈景象。若今年放棄,那些在煙花巷以女子精血換來的修為,那些踩著同門上位的手段,豈不是都成了泡影?

可若執意進入幻境,那些被他辜負的女子、被他吞噬的精血氣,損失的壽元,定會化作心魔將他撕成碎片。

王皓的影子在石階上逐漸扭曲變形。

梅羸望向他的身影,又瞥見蘇雨瑤雙眸間泛起的微光,忍不住問道:“師姐,陰陽取鼎,又是什麼?“

話音未落,少女小臉一紅,忽用玉指敲了他手腕:“你這孩子,有些東西,不知比知好。反正這法子,與丹方一般,都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她頓了頓,指尖拂過梅羸眉心:“你隻需記住,人心常淨清,天地悉皆歸!“

眾人足尖點破洞口黑霧時,天地忽然倒懸。

墨色裂隙中湧出萬千道白芒,在虛空織就一麵三丈見方的青銅古鏡。

梅羸踏入的瞬間,耳畔響起鐘磬混鳴,卻又在觸碰到鏡麵的刹那歸於寂靜,恍如鴻蒙初判時的絕對空明。

他席地而臥,忽覺掌心傳來清涼,少年索性闔目養神,呼吸與鏡中靈氣共振,漸入“物我兩忘“之境。

不知睡了多久,再睜眼時,發現自己已漂浮於空鏡中央,四野素白如紙,唯有遠處浮動著幾點幽光,細看似是各人的心魔碎片。

王皓的嘶吼撞在空鏡上時,鏡中紅衣女子的指尖正繞著紅繩打轉,那繩結樣式竟是他當年在煙花巷親手所係,此刻卻如活物般爬上他脖頸。

他腰間羊脂玉佩滲出點點猩紅,原是內裡刻著的“薄幸“二字在溢血,每筆都對應著一位被他辜負的女子。

“你送我的金釵“女子開口時,紅繩驟然化作鏽劍,劍鋒掠過處,王皓胸前綻開的血花竟與十四歲那年他親眼目睹的自刎傷口分毫不差。

洞口噴出的白霧裹著他倒飛而出,落地時摔碎了半塊玉佩,露出夾層裡藏著的女子陰氣,正是用來修煉陰陽術的罪證。

雲夢之並沒有怒斥他的選擇,而是閉著眼睛輕叩扇骨:“這是你自己選擇的道,惡果也需你自己承受。”

“弟子,記住了……”於是艱難起身,連滾帶爬離去。

另一邊,楊天城的怒吼震得洞口霧氣翻湧,其周身血光已凝成倒置的血池,每束血光都映著他強取豪奪的血腥過往,此刻正化作萬千小蟲,啃噬著他的道心根基。

“癡兒!“楊天城眉心處,浮現出一個焦黑的“急“字,底部刻著的執念,都是用急躁二字堆成的毒坑!這狠辣的幻境如此淩厲,直擊痛處逼的他欲爆體而亡!

“強煉自身血氣,離走火入魔僅一步之遙,你當真不要命了!”雲夢之厲聲斥責,青竹虛影凝成的巨手按在楊天城天靈蓋上,將其體內翻湧的戾氣儘數拔出。

那團裹挾著血光的暴戾之氣,在入老者體內的瞬間,竟如泥牛入海般消弭無形。

順著老者心靈深處望去,那座由千百具骸骨堆積的鎮魔山虛影赫然浮現,每具白骨都刻著鎮壓心魔的劍訣,山巔雲霧中“殺生成仁”四字時隱時現,竟不知這位老者曾經經曆過什麼劫難,才會留下這般恐怖的場景。

楊天城癱坐在地,望著自己掌心逐漸退去的血色,忽然注意到雲夢之袖口露出的半枚扇骨,那扇骨裂痕間竟嵌著幾縷黑氣,正是方才自己體內被鎮殺的戾氣殘魂。

時間流逝,龍竹掉入蛇缸,張一六、張亦君等人也先後被心魔擊敗,慘遭淘汰。

蘇雨瑤的意識被拉回小時候,那是一個大雨傾盆的日子,她跪在一座矮矮的土堆前,望著無字木牌,不吃也不喝,隻為等一個不會歸來的人。

直到力竭暈倒,被孫亮救回,大夢初醒時,人已到了洞外。

雲夢之見狀,笑道:“小丫頭,看來你的心結也不小啊。此結不解,日後結成金丹之時,必有大患。”

蘇雨瑤神情落寞:“我知道……”於是低頭不語,似仍沉浸在回憶之中。

暮色浸透竹林,眾人大多已經離去,蘇雨瑤已在竹林出口徘徊了數天,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袖口,目光頻頻掃過霧靄彌漫的考核處方向。

昨日眾人陸續離去時,她本應隨隊返回,卻鬼使神差地留在了這片竹林,這裡是通往考核區的必經之路,亦是她能守住的最後一道關口。

又一日辰光在焦慮中流淌,當第三批弟子身影掠過竹梢時,她終於聽見碎石小徑傳來靴底輕響。

陳風的月白道袍沾著星點草屑,尚未及開口,她已快步迎上前,發間琉璃花隨著動作輕顫:“陳風師兄,裡頭的考核……可還沒結束麼?”

她仰頭望著對方眼底的倦意,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唐突,耳尖微微發燙,卻仍咬著下唇不肯移開目光。

陳風的指尖在腰間戒律玉簡上頓了頓,語氣裡帶著幾分憐惜:“隻剩一人還在洞內。雲長老親自守著洞口,讓我們先回了。”

“那人,是、是我師弟麼?”她的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顫音,指尖緊緊攥住陳風的衣袖,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陽光下,陳風的眉峰輕輕一蹙,繼而緩緩頷首,這個微小的動作卻如驚雷般在蘇雨瑤耳畔炸開。

她眼眶瞬間泛起熱意,隻覺得不可思議,那個看著有些瘦弱的小師弟,居然真的走到了最後。

竹梢的風掠過她發間,卷著幾片枯葉落在肩頭,卻絲毫察覺不到。喉間湧動的歡呼化作眼眶裡的水光,她忽然想起梅羸蹲在荒園裡翻土的模樣,想起他掌心滲出的血珠與故作輕鬆的淡笑,此刻都化作胸腔裡沸騰的暖意。

“怎麼會……他竟撐到了最後……”她喃喃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腰間空置的回靈丹瓶,忽然對著夕陽下的竹林笑出了聲。

遠處傳來歸鳥的啼鳴,夕陽的餘暉穿過竹葉間隙,在她盛滿笑意的眼底碎成金斑。

洞外霧氣散了,雲夢之睜開眼,也不知守了多久,忍不住感歎:“僅練氣修為,卻能不受心魔侵蝕,走到這地步,這份心境,當真少見……”

又過去兩日光陰,幻境之中仍無半點波動。

梅羸心境清如明鏡映空明,時序更迭間,本該翻湧的心魔之氣卻始終淡薄如縷,在洞中隻餘下遊絲般的微光,叫人辨不清虛實。

雲夢之手指按在青玉境匙上凝了又凝,黑霧翻湧的幻境入口,倒映著他眉間深鎖的憂色。

如強行關閉幻境,或許這小子會永遠困在那個虛幻的世界裡,再也醒不過來。

各峰的催促接踵而至,第三日清晨,李微弱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晨霧裡。

未及開口,卻見雲夢之鬢角霜色比前日又深了幾分,到喉的問責忽然凝在舌尖,隻化作一聲歎息:“上清閣長老們已經在查試煉記錄了,再沒個結果“

“雲長老,這邊情況怎麼樣了?”話語中帶著幾分急切。

雲夢之眉峰緊蹙:“此子心魔波動弱如遊絲,我甚至無法捕捉他的虛影。”

李微弱神情幾分為難:“七峰掌座已在議事堂摔了茶盞,暗指試煉徇私。再拿不出個章程,怕是難堵悠悠之口啊……”

雲夢之望著仙山雲海輕晃的晨光,忽覺喉間發苦,他轉身將滾燙的右手按在青玉石上:“我連日以神識追覓,還是不知他究竟在裡麵經曆了什麼……”

日懸中天,雲絮儘散。

空鏡之上的梅羸卻一如首日入境時般舒展四肢,任由雲海托著他輕晃如舟,隨著鼾聲浮於空中在雲浪裡沉浮。

也不知睡了幾輪日升月落,他喉間乾得發緊,翻身時指尖觸到雲絮竟沾了星點露氣。

朦朧間忽見數十點熒光自幻境深處飄來,傳音符翩飛如流螢,他捏碎一張泛黃符紙,墨字剛入眼便化作青煙。

“試煉大會已於辰時收官,速出!“落款朱砂印色已褪得發白。

當他踩著虛浮的步子跨出洞口,晨光正透過竹葉篩成碎金,指尖觸到青石壁的刹那,忽有穿林風卷著落葉撲上鞋麵。

落葉在風裡旋舞如金箔,草莖上的露珠正順著石階蜿蜒成銀線,涼絲絲漫過鞋尖時,離他初次踏入幻境之時,已過去了三月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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