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初升時,持續整夜的大雨終於停歇。
鐵林穀外的戰場上,雨水將滿地血汙衝刷得乾乾淨淨,隻留下幾處低窪處還泛著淡淡的紅色,仿佛前日那場廝殺從未發生過。
林川站在城牆上,目光追隨著護送阿茹遠去的馬隊。
那支隊伍越走越遠,漸漸變成天邊的一串黑點,他卻久久沒有回頭。
晨風拂過,帶著雨後泥土的清新氣息,卻吹不散他眉間的凝重。
“大人,秦大人已經把消息送過去了。”
胡大勇踩著濕滑的台階走上城牆,壓低聲音道,“隻是……南宮先生當真料定那張參將會出兵?他好歹是青州主將,不會這麼輕易上鉤吧?”
一旁的南宮玨聞言,輕笑出聲:“胡伍長有所不知。據血狼衛所講,張參將如今已是窮途末路。府軍指揮使對他屢屢失手早已不滿,若這次再辦砸了差事,怕是那一身參將盔甲都要扒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鋌而走險。”
林川點點頭,目光轉向東北方向。
連日來,各方的消息彙總在一起,拚湊出一幅觸目驚心的圖景——
青州官場早已腐朽入骨。
知府與指揮使沆瀣一氣,暗中與韃子往來密切。
他們本應該是兩條支撐青州的梁柱,如今卻成了被蛀空的木頭,從根本上動搖了這座邊陲重鎮的根基。城中的糧倉、武庫、城防布置,恐怕早已被他們雙手奉予韃子。
而眼下大戰在即,這座扼守糧道咽喉的城池,隨時可能變成插在邊軍後背的尖刀。
一旦青州有變,整條補給線就會像被斬斷的大動脈,西隴衛、鷹揚衛、黑石衛、虎賁衛,都將淪為困獸,在韃子的鐵壁合圍中被一口口吃得乾乾淨淨。
遠處山巔映著朝陽,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林川眯起眼睛,仿佛看到戰火即將染紅這片蒼穹。
“懷瑾!”他突然開口。
“大人有何吩咐?”南宮玨應聲道。
“沒什麼要緊事。”林川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遠方,“過兩日……鐵林穀就托付給你了。”
南宮玨整了整衣袖,鄭重其事地躬身行禮:“大人放心,屬下若丟了鐵林穀,便把這顆腦袋賠給大人。”
“丟倒是不至於丟……”林川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隻是……你要格外當心。”
南宮玨詫異地挑了挑眉:“大人何時變得這般……婆婆媽媽?”
“我有嗎?”林川扭頭看向一旁的胡大勇。
胡大勇抱著膀子,毫不猶豫地點頭:“有!特彆有!”
南宮玨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輕笑道:“大人這般傷感,莫不是……舍不得那位白鹿公主?”
林川明顯一怔,隨即有些狼狽地彆過臉去。
“胡說什麼!”他輕咳一聲,“我隻是擔心鐵蛋他們……可彆出什麼岔子。”
“大人儘可寬心。”南宮玨笑道,“他們帶了那麼多雷,就算遇上韃子主力,也夠炸出一條生路,把命帶回來。”
林川輕輕“嗯”了一聲,目光又不自覺地飄向東北方向。
“大人,那將軍那邊……”胡大勇小心問道。
林川收回目光,點點頭:“我今日便去大營,向將軍請罪。”
回到屋裡,芸娘服侍他穿上戰甲。
“相公,你不是說這身戰甲是將軍所贈,要留著傳家?”
芸娘仔細地係緊戰甲的束帶,“為何今日要穿上了?”
“你不懂。”林川低頭看著她,笑道,“穿著這身甲,將軍就不舍得揍我了。”
“將軍為什麼要揍你?”芸娘手上的動作突然頓住,一臉擔憂地問道,“是因為你放了阿茹姑娘?”
“阿茹姑娘?”林川失笑道,“人家可是堂堂公主……”
芸娘撇撇嘴,繼續低頭整理甲胄:“我看著跟咱們也沒什麼兩樣……還沒秦姐姐生得俊呢。”
“哦?”林川眉毛一挑,“你覺得秦姐姐好看?”
“那當然!”芸娘認真地數著手指,“秦姐姐比芸娘好看,還聰明。陸姐姐也比我好看,還那麼厲害,不過比不上秦姐姐。我們三個裡頭,就數芸娘最醜了……”
林川握住她的手:“胡說。在我眼裡,芸娘最好看。”
“相公就會哄人開心。”
芸娘嘴上這麼說,臉頰卻悄悄飛上兩朵紅雲。
“我是說真的。”
“當真?”
“千真萬確。”
“那……”芸娘狡黠地眨眨眼,“相公一定是眼瞎了。”
“……”林川有些無語。
“嘻嘻,”芸娘突然撲進林川懷裡,“芸娘知道,相公最疼我了。”
林川輕輕撫摸著她的發絲,沉默片刻,說道:“過兩天……你回柳樹村住些時日吧。”
“為何?”芸娘猛地抬頭,“你出門便出門,為何要我回去?娘和婆婆都在這裡……”
“你們都回去看看。”林川的目光飄向窗外,“檢查下老屋可有漏雨…若有的話,我好找人修繕…”
“相公!”芸娘突然伸手點了點他的鼻尖,“你從小到大,一說謊就愛摸鼻子。”
“啊?有嗎?”
“嗯!”芸娘用力點頭。
“……”林川無奈地歎了口氣,“總之,聽話。”
“那好吧!”芸娘乖巧地應著,卻在轉身時悄悄抹了抹眼角。
她知道,相公每次這樣囑咐,定是要去做極其危險的事。
林川去了大營。
待他歸來時,已是子夜時分。
鐵林穀的燈火早已熄滅,隻有巡夜的士兵舉著火把,在城牆上投下搖曳的影子。
誰也不知將軍是否責罰過他。
時間又過了一天一夜。
晨光再次灑落鐵林穀時,穀中已是一片忙碌景象。
婦人們生火做飯的炊煙嫋嫋升起,工匠們敲打木料的聲響此起彼伏。隻是細心的人會發現,往日天不亮就喊殺震天的校場,今日卻出奇地安靜。
隻留下南宮玨一襲青衫,獨自立在城樓上,身後隻跟著一個小旗的戰兵。
偶爾有勞作的百姓抬頭張望,也隻是匆匆一瞥,便又低頭忙起自己的活計。
在這片新開墾的土地上,每個人都懷著最樸實的願望:早一日墾出良田,早一日蓋起遮風擋雨的屋舍。當茅草覆頂,土牆夯實,裝上結實的木門和窗欞,那才算是真正有了家。
至於戰兵們去了何處,對他們而言,遠不如多壘一麵土牆、多耕一壟荒地來得重要。
青州城。
城門大開,府兵們披甲執銳,接踵而出。
張參將麾下三個千人隊,悉數出動。
目標直指鐵林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