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硯盯著老劉的號碼,指尖在撥號鍵上懸了半晌。
“劉哥,我陸硯。”他讓語調沾上三分市井氣,“城隍廟那飛簷補得漂亮啊,我路過都看直眼了。”
天邊暮色在樓道口打上一層淡薄的陰影。
“哈我這都是糊口罷了陸師傅有事?”
那邊像是有點鬨騰,陸硯談話也不興繞圈子:“劉哥我這有個活,待遇好得不得了,你看你有沒有興趣啊。”
彆看他平時不修邊幅的模樣,其實在圈內絕對算正兒八經的‘名門正派’,師承楊啟文在外人眼裡那妥妥的宗門底蘊。
老劉呼吸滯了滯,卻呈現出想吃但已經八分飽的遺憾口吻:“最近家裡事多。”
“工期半年,材料局特供的防水灰漿。每天準點收工,誤不了接孩子放學。”
知了囂叫走殘陽,無風的夜幕漸漸悶蓋大地。
漫長沉默裡,樓道感應燈忽明忽暗。
當陸硯以為要聽到忙音時,老劉終於悶聲道:“這事我拿不住主意。”
拿不住主意?
他的注釋是,‘我想乾但是條件上有困難’。
結合對老劉的了解,困難應該來自家裡。
想到此處,陸硯又給欠他尾款的張老板打了個電話。
老劉搓著圍裙迎下來,陸硯提著禮盒往上趕,樓梯口差點撞一塊。
本來說在外麵請老劉一家子吃頓飯以表誠意,但那邊也是客氣得不行,非要陸硯來家裡吃。
總有一方要妥協的,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劉哥。”
“陸師傅破費啦,”這個中年男人滿是不好意思,撓撓頭,“這事我老婆那邊不好說話,一會你多擔待些。”
“哪裡話,合作嘛,沒有必須要成的道理。”
小區雖老,卻也不是老式步梯房。
好像自從小區改造以後全上海的老破小都改頭換麵了似的。
實際上在普通人眼裡也就是外牆刷漆再裝個電梯的‘浩大工程’。
中途沉默一小會,來到303門口,門馬上被推開。
“爸爸!”紮辮子藍裙小女孩從門縫探頭,大眼睛提溜著,很是狡黠。
這不巧了嘛。
“喲~小朋友還記不記得叔叔啊!”
上次親了自己一口、被她媽媽抱走的時候好像是叫‘子魚’來著?
“不、記、得!”
對方回以一個鬼臉。
鐵門開合的吱呀聲裡,陸硯瞥見玄關歪斜的鞋架——三雙板鞋整整齊齊,最下層塞了個奧特曼玩具。
家裡樸素,但被收拾得乾乾淨淨。
“請坐,請坐。”老劉佝著背拿鞋套,“家裡亂,你多擔待。”
脖頸暴起的青筋隨著動作緩慢起伏,像老牆裡掙紮的藤蔓。
若要一個年輕而悲觀的人瞧見了,準會聯想到老劉將來躺在醫院、用血汗錢支付高昂醫藥費的畫麵。
但活生生的中年苦力人都知道,不會有那天,身體對他們來說是一次性物件,壞了就讓它壞,時候到了就走。
“老劉也不早說有客人,菜都沒備齊。”女人從廚房探出身,和老劉同款圍裙。
果然上次打過照麵。
“你就是老劉的同事?”她一愣。
看表情對陸硯還有印象,不過不加分。
把禮品盒放下,陸硯對今天的‘考官’打招呼,“嫂子好,我叫陸硯,劉哥是我的前輩。”
雖然不是一個派係、一個方向,但在中國隻要你想,總能理出個三四五條關係脈絡出來。
何況在外行眼裡陸硯可不就和老劉是同行嘛。
“聽我家的說,陸師傅是專修文物建築的?我們老劉就是一粗人,應該幫不上什麼。”
開門見山。
江南女子本似水柔軟,也難逃為母則剛的宿命。
‘關鍵時刻’來得比預期早,同時也才意識到,劉哥家裡的矛盾已經到了什麼地步。
試問若不是老劉虧欠他們母女太多,如今怎會儀態不顧、就先言拒絕呢?
“嫂子放心,雖說跟劉哥是第一次合作,但我保證這回和以前不一樣。”
對麵沒有說話。
夜風呼嚎,門窗驚懼。
子魚蹲在地上組裝魯班鎖,碎發垂落遮住眼睛,榫頭對接的哢嗒聲在沉默中格外清脆。
‘長邊柱,短邊柱,十字中柱卡中間。榫頭對卯眼,簷柱轉三轉’。
心底響起小時候覺得俗不可耐的繞口令,忽然明白一些東西,就在橫隔二十年歲月的今天。
老劉從廚房把最後一盤菜端上桌,“先吃飯,先吃飯”
一邊擺放碗筷一邊催促眾人落座。
除了有些黢黑的糖醋排骨外,一盤青椒肉絲,一疊花生米,一個雞蛋湯,四個人三菜一湯剛剛好。
臨時過來吃飯能湊出四個菜已經不錯了。
“嫂子,吃飯養胃,不喝酒。”女人準備開酒的上一刻,陸硯起身止住了她,心裡閃過老劉一個人在樓道口‘清理’剩酒的場景。
要是開了喝不完,過幾天不又給了老劉一個借酒消愁的機會?
再說了,陸硯主張的喝酒,主要得是在開心的時候。
“額,那個,上回補戲樓”
老劉剛開口,女人突然起身添飯。
電飯煲蓋子‘砰’地砸在灶台,震得桌上三人麵麵相覷。
就像說書先生‘砰’地把驚堂木往桌上一拍,全場肅穆氣氛就在這聲響中奠定。
他看著老劉,心也虛。
人家還是個未滿二十八歲的男青年啊!
你這麼著急,我跟還是不跟啊?
最後還是硬著頭皮摸出手機相冊:“嫂子你看,這是去年修徐家彙藏書樓,住建局特批的項目規格。”
“特批能當藥費?”女人頭也沒抬,舀飯的鋁勺在鍋裡撥動,把飯弄鬆散,“上個月他肺炎咳血,工頭說那是朱砂色防水漆!”
什麼?
聞言,子魚‘哇’的就哭了,嚇得男人忙說:“沒有的事,媽媽搞錯了。”
“陸師傅你是乾大事的人,不像我們,吃了上頓愁下頓。”
男人的手僵在半空,繼續哄子魚。
“上月補戲樓,工錢拖了仨月。”女人掰著手指,“大年三十追到包工頭老家,才要回一半。”
“上上周淋雨補瓦,燒到39度躺了兩天。”
第二根手指扳下時,老劉的脖頸已漲成豬肝色。
陸硯知道
她說的基本是事實,也理解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愛人身上有多心痛。
大抵比他看到林晚聲在小酒館駐唱,彈吉他彈到指甲繃斷還撐著微笑,更心疼的程度。
但是談判經驗告訴他,這時候要儘快亮好牌。
“每月15號準時打款,團隊接的都是政府項目,尾款卡不死。”他也學女人攤開兩根手指,“早九晚五,劉哥可以不加班,但如果加班一定雙倍補貼。”
其實哪有準時打款一說,不過是自己先墊著罷了。
至於對方信不信這就要看人了
苟日的張老板今天又沒接電話!
“陸師傅,現在這情況你也知道,招學徒都要大學生。”女人第三根手指懸在空中,“等他掄不動瓦刀,我們娘倆”
“這個項目之後劉哥可以長期加入我們,如果上麵有任何一條做不到你來2單元204找我。”
即問即答,陸硯針對對方的條件事事有回應,期許能有所改觀。
或許當初張老板那邊也是這樣畫餅的,但他說的事情一定會儘力去做。
目前已是他能拿出的最大誠意了!
女人看著老劉,眼裡閃過複雜神色。
“老劉可能還沒跟你說,我們已經決定要開早餐店的事。”
“”
她坐回來舀了勺排骨湯澆在飯上,油花慢慢洇透米粒:“子魚,給叔叔盛湯。”
小女孩擦乾眼淚,踮腳夠湯勺時,細瘦的手腕端著青花碗有些晃,湯麵浮著的蔥花聚成個小島。
也許小島上麵開著家早餐店,一家三口正小心翼翼地嗬護著自家的幸福。
陸硯由衷期待、祝福。
樓道聲控燈隨著關門聲亮起。
老劉送客時差點一不小心踩空,踉蹌間被陸硯扶住胳膊。
四十歲男人的手臂像根風乾的檁條,硌得掌心發疼。
“其實你嫂子”他摸出皺巴巴的紅雙喜,打火機連按三次才竄起火苗,“昨兒還給我納了雙千層底的鞋墊。”
煙頭明滅間,陸硯想起他家陽台晾曬的藍布鞋——鞋幫密密縫著加固線,針腳比故宮修複師的接筆還細。
那便是這個年代最貴的奢侈品。
最有麵子的奢侈品。
“劉哥,我理解。”
也隻能理解。
今天風大,吹得老劉飄零的頭發一邊倒,陸硯對他說了聲留步。
手機在褲袋震動,楊靈的名字在暮色裡閃爍如星子。
一邊跟老劉告彆,按下接聽鍵,便聽見她好聽的嗓音:“人找好了嗎?”
喧囂風塵中,對麵如此寧靜。
“沒呢,”不想把壞心情傳給她,“明天請顧南喬吃飯?感覺她最近愁得法令紋都深了。”
“你們什麼時候關係這麼好了?”
“嘿嘿,找她谘詢一下法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