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村的清晨,是被濕漉漉的霧氣裹著的,帶著草木的清氣,也帶著昨夜未散的陰寒和恐慌。
王德貴帶著幾個膽大的後生,戰戰兢兢地扛著鋤頭鐵鍬和幾大袋生石灰,往後山那座無碑老墳去了。臨走前,他小心翼翼地問我要不要去看看,我擺擺手,隻叮囑了一句:“按劉阿婆說的做,一步都不能錯。” 他點頭如搗蒜,看我的眼神複雜,敬畏裡摻著點後怕,大概是把我也歸到了劉阿婆那類“高人”裡。嗬,高人?一個剛背了鬼命債、走路都打晃的半吊子罷了。
我沒回周家那破屋,那地方陰氣太重,待久了怕引火燒身。王德貴把我安排到了村西頭一戶剛蓋好新房的人家,騰了間還算乾燥的偏房。主家姓李,就是那個傍晚看見白胖小兒跪墳的二小子的爹,對我千恩萬謝,端茶倒水,眼神裡也全是敬畏。
應付了幾句,把人打發走,我反手插上那扇薄薄的木門。屋子裡頓時安靜下來,隻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的跳動。
後背和屁股的鈍痛還在其次,最要命的是神魂上那道枷鎖。昨夜被那墳頭童子煞一撲一嚇,又被劉阿婆那聲斷喝震蕩,這道無形的債鎖像是被狠狠拉扯過,此刻正瘋狂地反噬!冰冷的刺痛感一陣強過一陣,從脊椎骨蔓延到四肢百骸,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氣。腦子裡嗡嗡作響,老周臨死前那張定格在絕望和諂媚之間的鬼臉,在眼前晃來晃去,耳邊是無數細碎、扭曲、充滿怨毒的哭嚎和低語,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真實。
我靠牆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背抵著土牆,才勉強穩住身體不栽倒。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浸濕了衣領。
懷裡還抱著那把破舊的油紙傘。劉阿婆塞給我時,沒頭沒腦,隻說了句“夜裡走路撐開”。這傘入手冰涼,竹製的傘骨堅硬異常,暗黃的傘麵布滿汙漬和磨損的痕跡,有幾處甚至能看到細密的裂縫。怎麼看都像是一件該丟進柴火堆的破爛。
可昨夜在墳地,那童子煞對這傘的忌憚,我看得真切。劉阿婆用它一頓,那凶戾的小煞星就被震飛了出去。
還有……剛才手指無意識碰到傘骨時,神魂深處那刺骨的冰冷劇痛,似乎……真的……微弱地減輕了那麼一絲絲?
是錯覺嗎?還是這破傘真有什麼門道?
我強忍著眩暈和惡心,把油紙傘橫放在盤起的腿上。冰涼粗糙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褲料傳來。我深吸一口氣,集中全部殘存的心神,小心翼翼地,將一絲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道家內息(當年在山上打雜時偷學的一點吐納皮毛),緩緩地、試探性地,順著指尖,注入那冰冷的傘骨之中。
沒有反應。
傘依舊是傘,冰冷,破舊,死氣沉沉。
我皺了皺眉,不死心。那絲微弱的氣息在傘骨裡小心翼翼地遊走,如同盲人探路。傘骨內部似乎異常致密堅硬,氣息行進極其滯澀。就在我以為自己多心,準備放棄時——
“嗡……”
一聲極其微弱、低沉,仿佛來自傘骨最深處、又像是直接響在神魂裡的顫鳴,毫無征兆地響起!
緊接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暖流,順著我注入氣息的指尖,猛地反湧了回來!
這股暖流極其微弱,如同寒冬臘月裡嗬出的一口白氣,瞬間就被我體內那無處不在的陰寒枷鎖吞噬了大半。但就是這殘餘的一點點暖意,流過之處,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刺痛感,竟然……真的……如同冰雪遇到了微弱的陽光,消融了那麼一絲絲!雖然隻是極其短暫的一瞬,如同杯水車薪,但那種神魂被撕裂的劇痛確確實實地減輕了!
不是錯覺!
這傘……真的有用!
我猛地睜開眼,心臟狂跳!看著腿上這把其貌不揚、甚至有些醜陋的破傘,眼神徹底變了!
劉阿婆……她到底是什麼人?這把傘……又是什麼來曆?她把這東西給我,真的隻是看我“用得著”?還是……另有所圖?
無數的疑問瞬間塞滿了昏沉的腦子。但此刻,這把傘帶來的微弱緩解,不啻於溺水者抓住的一根稻草!我顧不上深究,立刻收斂心神,再次小心翼翼地引導那絲微弱的氣息注入傘骨。
“嗡……”
低沉的顫鳴再次響起。那股微弱的暖流也再次反哺回來,雖然依舊瞬間就被神魂枷鎖的陰寒吞噬大半,但殘留的那一點點暖意,如同黑暗中極其微弱的螢火,頑強地抵抗著、消融著那無處不在的冰冷和劇痛。
一次,兩次,三次……
我像個吝嗇的守財奴,貪婪地攫取著這傘反饋回的一點點暖意,對抗著神魂上沉重的枷鎖。每一次氣息注入和反饋,都讓我精神稍稍振作一絲,耳邊的鬼哭低語也似乎被那低沉的傘鳴壓下去一點。雖然依舊痛苦難當,但至少……沒那麼快被這鬼命債壓垮了。
時間在這種痛苦又帶著一絲微弱希望的煎熬中,緩慢流逝。窗外的天色漸漸亮堂起來,霧氣似乎也散了些。
就在我全神貫注與傘共鳴,試圖多汲取一點暖意時——
“嘶……”
一聲極其細微、如同毒蛇吐信的摩擦聲,毫無征兆地,在我左小腿肚子上響起!
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僵硬感,如同被一條剛從冰窟裡撈出來的毒蛇纏住,猛地從腳踝處向上蔓延!
我渾身一個激靈!瞬間從那與傘共鳴的微弱暖意中驚醒!
低頭看去——
左腿的褲管被蹭起了一點。裸露的小腿肚子上,赫然多了一圈東西!
那東西極細,極淡,顏色是那種純粹的、仿佛能吞噬光線的墨黑!它像是一道剛剛用焦墨畫上去的符文,又像是一條活著的、冰冷滑膩的黑色小蛇,緊緊地纏繞在我的小腿上!一圈!不多不少!
皮膚接觸的地方,冰冷刺骨!仿佛連血液都要被凍僵!更可怕的是,那圈黑符似乎還在緩慢地、貪婪地吸收著我體內的熱量和……生機?一種細微的、如同被無數冰針同時刺入的麻痹感和虛弱感,正順著那圈黑符向四周擴散!
黑符纏腿!
劉阿婆昨夜在墳地的警告,如同驚雷般在我腦海裡炸響!
這玩意兒……什麼時候纏上我的?!是昨晚在墳地被那童子煞撲倒的時候?還是我抱著傘狼狽爬行的時候?為什麼現在才顯現出來?!
恐懼瞬間攫住了我!這黑符給我的感覺,比背上那道鬼命債的枷鎖更陰冷、更邪門!它像是一個活著的詛咒,一個貪婪的寄生體!
我下意識地就想伸手去抓,去撕扯!
手指剛碰到那圈冰冷的黑符——
“呃啊!”
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如同高壓電流瞬間貫穿全身!比神魂上的枷鎖反噬更直接、更暴烈!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順著指尖,狠狠紮進了骨頭裡!我慘叫一聲,觸電般縮回手,整個人痛得蜷縮起來,冷汗瞬間浸透了全身!
神魂上的枷鎖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劇痛而被引動,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轟然爆發!冰冷的刺痛和沉重的窒息感瞬間加倍襲來!眼前陣陣發黑,耳邊的鬼哭低語瞬間放大成了淒厲的尖嘯!
“嗬…嗬……”我癱倒在地,像離水的魚一樣劇烈喘息,豆大的汗珠砸在冰冷的地麵上。左小腿上那圈黑符冰冷依舊,散發著無聲的惡毒。懷裡那把油紙傘被我死死攥住,冰冷的傘骨硌得掌心生疼。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張…張師傅?您…您沒事吧?”是主家老李的聲音,帶著驚疑不定。我剛才那聲慘叫顯然嚇到他了。
我強忍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和眩暈,掙紮著坐起身,用儘力氣把褲管往下扯了扯,蓋住那道詭異的黑符。又把油紙傘塞到身後角落,這才嘶啞著開口:“沒…沒事!絆了一下!”
門外沉默了片刻,老李的聲音才又響起:“哦…哦,沒事就好。張師傅,那個…村長讓我跟您說一聲,後山那墳……按阿婆的吩咐,平了,石灰也撒了,公雞血也淋了。另外……村口來了個騎自行車的老頭,戴眼鏡,說是縣裡縣誌辦的,姓陳,想找您打聽點事兒……”
縣誌辦?姓陳?
我心頭猛地一動!白天在周寡婦墳地,王德貴提到過,縣誌辦有個退休的老文書,酒後說過一樁縣誌不載的秘聞——南山雷劈古棺,紅袍老道飲茶!
難道是他?
背上的鬼命債枷鎖在瘋狂嘶吼,小腿上的黑符冰冷刺骨地纏繞著,神魂撕裂的劇痛一陣陣襲來。我此刻的狀態糟透了,根本不想見任何人。
但……紅袍老道飲茶?這詭異的傳聞,會不會和牛角村這一連串的邪門事有關?會不會……和昨夜棺材裂口處瞥見的那片焦黃油紙有關?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劃過昏沉的腦海。
強壓下翻江倒海般的痛苦和眩暈,我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些:“知道了。麻煩……請那位陳同誌稍等,我這就來。”
門外應了一聲,腳步聲遠去了。
我靠在冰冷的土牆上,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劇痛。低頭,看著被褲管蓋住的小腿,那圈黑符冰冷的觸感如同附骨之疽。身後那把破舊的油紙傘,靜靜地躺在角落裡,散發著微弱的、令人心安的冰涼氣息。
牛角村的水,比我想象的還要深。
縣誌辦的老文書……紅袍老道……雷劈古棺……
這些塵封的秘聞背後,又藏著什麼?
我咬著牙,忍著神魂撕裂的劇痛和左腿那冰針紮骨般的麻痹感,扶著牆,一點一點,艱難地站了起來。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進眼睛裡,一片模糊。
推開那扇薄薄的木門,門外灰蒙蒙的天光刺得我眼睛生疼。遠處村口,依稀可見一個推著老式二八大杠自行車、穿著洗得發白中山裝的瘦小身影,正朝這邊張望。
小腿上那圈黑符,似乎又緊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