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房間深處走,醃臢的血腥氣就越來越濃,夾雜著泥水的腥味和汗水的臭味。
何枝先看到了一個穿著長袍馬褂,腰間墜著金玉煙杆,麵色浮腫的白臉男人。她很快就憑借著翠枝的記憶,認出了這個老男人是誰。
這不就是梅家現在的家主,梅老爺,梅厚?
在記憶裡,這位梅老爺熟讀四書五經,也曾高中舉人,他迷戀權勢,卻守舊不肯接受新思想,在這個皇權腐爛即將垮台的年代一蹉跎就是幾十年。
也隻有從海棠巷裡帶回的劉美桃,是他的唯一的解語花,是他的“真愛”。
何枝沒想到自己為了救見青的隨口一說,居然真的這麼湊巧,遇上梅老爺趕回宅中。
但為什麼梅老爺的臉色會是一副慘白?他又在渾身哆嗦什麼?
何枝屏住呼吸,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兩步。
架子床前的場景完全出現在了何枝的眼前。
床前,一個穩婆倒在地上,捂著自己的心口看起來隨時快要暈厥。福嬤嬤則端著一個很大的臉盆,她鷹爪一般的枯手在發抖,幾乎將裡麵的東西都抖出來。
臉盆裡浸泡著一個死去的嬰兒,嬰兒臉朝下,它蓮藕似的肥胖身體上布滿了綠色的苔蘚一樣的東西,正隨著水波上下起伏著。
而劉美桃睜著眼睛看著頭頂,她的瞳孔已經完全渙散了,看起來已經死去有一段時間。然而她的肚子,卻依舊鼓起,甚至比原來看起來更脹。
肚子裡的東西將她的肚皮高高頂起,一跳、一跳。
梅老爺的喉嚨裡忽然發出了“喀喀喀”的聲音,他呼吸不上來了,他被眼前的詭異一幕嚇得臉色發青,最終雙眼一翻,暈死過去。
梅家太太劉美桃誕下死嬰,難產而死。而梅家老爺梅厚,則因目睹愛妻死亡的一幕,受到刺激、驚嚇過度,身染重病。
本就開始走向沒落的梅家像是被按了倒塌加速鍵,迅速向衰敗走去。
不得已,被下人們私下喊“病癆鬼、病秧子”的大少爺從他的房間裡走了出來,開始打理梅府的大小事宜。
何枝捧著一遝書,走進了梅老爺的房間。
梅老爺重病之後便很少有清醒的時刻,一直纏綿病榻。翠枝本是劉美桃的丫鬟,但劉美桃已死,翠枝便在大少爺的安排下伺候梅老爺。
但說是伺候梅老爺,不如說是伺候大少爺。何枝手中的書,便是為這位少爺拿的。
大少爺梅承翎此刻正在梅老爺的床邊坐著,拿著沾水的筷子給梅老爺潤唇。
他體型文弱,臉色蒼白到有些透明,薄唇也泛著淡青色,的確符合其他人口中所說的“一隻腳都已經踏進棺材裡”的模樣,簡直比躺在床上的梅老爺還像是重病之人。
何枝將書放在梅承翎的身邊,“大少爺,你吩咐我拿的書已經取來了。”
梅承翎看向何枝,露出一個文雅溫和的淡笑,“好,謝謝翠枝。”
他放下手中的水碗,隨手拿起一本書翻開,順便問何枝,“二弟還沒有回來?找到他在哪裡了嗎?”
梅承翎說的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梅麒武。梅麒武是劉美桃所生,是個隻會吃喝嫖賭的紈絝。
如果不是他不爭氣,梅老爺也不會徹底失望想要培養說不定哪天就會病死的梅承翎,劉美桃也不會著急想要再生一個男孩。
而這個梅麒武,即使劉美桃難產而死、梅老爺重病在床,都始終沒有出現過,哪怕一次。
何枝回答,“福嬤嬤還在安排人查,聽說有人在金玉賭坊見過二少爺,已經差人去找了。”
梅承翎嗯了一聲,垂著眼睛,注意力大多在書上,“三天後就是太太下葬的日子,務必要找到二弟,將他帶回來。”
“他得見他的母親最後一麵。”
他的話音剛落,房門便被一股大力推開了。
一個穿著西式西裝,打著花領帶,抹著油頭的男人哭天抹淚地衝了進來。
他一進來,便跪倒在梅老爺的床邊,還狠狠地推了一下梅承翎身下的凳子。
梅承翎身體弱,被他推得差點摔在地上,還是站在他身邊的何枝扶了他一下,他才勉強穩住身體。
而那個剛進來的男人已經表演了起來。
“爹啊,我的老爹啊!幾天不見,你怎麼就變成了這副模樣?兒子不孝!沒有在您需要的時候陪在您身邊!”
“娘親已經走了,您可千萬不能出事!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兒子在世界上唯一的念想也就斷了!兒子這就隨您一起離開!爹啊!“
他乾嚎卻不掉淚,時不時還會睜開一點眼睛,去偷偷觀察躺在床上的梅老爺的反應。
可惜梅老爺是真的重病昏迷,壓根看不到他的這位好兒子的孝心表演。
梅麒武演了半天,發現自己做的全是無用功,便啐了一口,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
梅承翎不鹹不淡地看著,“二弟這些日子去了哪裡?福嬤嬤找遍了大街小巷,也沒找到你。”
“老妖婆找我乾嘛,我要是想回來,自是會回來!”梅麒武不客氣地說。
他拍一拍西裝褲上的土,抬腿就要出門。
梅承翎再次叫住他,“二弟,你還要去哪裡?按照習俗,你應當為太太守靈七天,如今已過四日你才回來不說,三日後太太就要下葬了,難道你不為她送葬嗎?”
“病癆鬼,你也配管我?我呸!”梅麒武重重地吐了口唾沫,“老女人明明有錢,卻一分錢也不給我,還要再生一個。她從沒把我當做兒子,我又何必把她當做母親!”
“弟妹那邊……”
“煩死了!你他媽再多說一句,你信不信我送你和那個老女人一起走!”
梅麒武暴怒,衝到梅承翎的身邊就要揍他。
何枝連忙上前阻攔。
福嬤嬤帶著幾個丫鬟和小廝踏進門內,沉聲冷斥,“二少爺,你在做什麼?還不快鬆手!”
她的聲音剛落,暴躁的梅麒武立刻打了一個激靈,鬆開了梅承翎的衣領。
梅麒武就像是老鼠見了貓一樣,畏懼地看著福嬤嬤,躲到了牆角處。
“大少爺,您沒事吧?”福嬤嬤走到不斷咳嗽的梅承翎身邊,仔細為他撫平被弄皺的衣領,“您怎麼還在咳嗽?我讓大夫過來再給您看一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