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大榮與梁九善的調解終於完成,李振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從審訊室裡走出來,正遇上剛完成搶劫案立案流程的魏長鋒一行。
李振良笑得眼睛彎彎,拍了拍雙方簽字的調解書副本、錢大榮簽名的保證書:“看!小薑同誌一出馬,錢家人都傻眼了。不僅賠了1700塊,還讓錢大榮乖乖簽了保證書。錢建設和趙豔紅態度也有了變化,說回去一定好好教育兒子,如果再犯就讓他轉學。”
魏長鋒認真看完解調書,看向薑淩的目光中帶著一分欣賞:“不錯不錯,到底是警校出身,調解工作做得不錯。”
站在魏長鋒身旁的另外兩名案件民警劉浩然、周偉衝著薑淩豎了豎大拇指:“小薑同誌,乾得漂亮。”
一陣熱風吹來,送來陣陣茉莉清香。
薑淩轉頭看了眼走廊儘頭擺著的兩盆茉莉,很淡定地回應:“調解隻是開始。”
劉浩然是個小胖子,生著一張大圓臉,來派出所三年,還有股子衝勁,他好奇地問:“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薑淩向魏長鋒遞過去一個筆記本,認真解釋:“我大學專修犯罪心理學,這裡是我對錢大榮的犯罪心理評估,結論是……”
她停頓片刻,語調低沉:“錢大榮的性犯罪可能性較高,梁七巧有危險。”
魏長鋒翻看著薑淩的筆記本,第一頁上寫著:
“金烏路派出所犯罪心理評估檔案
案由:93紡織廠子弟中學校園霸淩案
編號:jw199309
評估對象:錢大榮(男,15歲,初三學生)
評估員:薑淩
特彆標注:每周隨訪”
筆記本上的字跡工整漂亮,字體秀氣,轉折處微帶筆鋒,魏長鋒和湊過來一起看的劉浩然、周偉一起感慨。
“筆記這麼工整漂亮,小薑在學校一定是個好學生。”
“做個評估還有封麵和編號,真規範。”
“犯罪心理評估這玩意一聽就很高端,到底是科班出身。”
再往後翻,分門彆類地寫著“基礎信息采集”、“犯罪動機分析”、“行為模式觀察”……
每個類彆魏長鋒都知道,但裡麵詳細的表格、九宮格、關聯圖看得他有些頭暈,他是軍人轉業,當民警全憑經驗,當下便直接發問:“說說,你的結論是什麼?”
薑淩知道九十年代刑偵領域還不是很重視犯罪心理評估,自己寫的這些源自於後世的專業理論,一般人還真看不太明白。
她指著筆記本上的幾行字說:“這裡,創傷印記說的是梁七巧,她衣著保守、恥於暴露肌膚,她胳膊有傷,我檢查過,全是抓撓傷疤,血色斑駁,深淺不一,新舊縱橫,這是遭遇過性傷害之後的應激反應。”
魏長鋒“啊”了一聲,“錢大榮乾的?”
薑淩點頭:“對。我悄悄問過,她說錢大榮不僅言語騷擾,還曾多次在放學路上對她進行性騷擾,梁七巧還小,又沒有母親教導,不斷內耗自責,這才有了自殘行為。”
薑淩還有些話沒有說。
其實梁七巧不僅胳膊有傷,胸上也有不少傷疤。少女十八歲正是發育期,梁七巧卻憎恨自己的飽滿雙峰。麵對錢大榮的性騷擾,她因為羞澀不敢往外說,卻以傷害自己為發泄渠道,夜裡抓撓被錢大榮碰過的胳膊和胸部,直到鮮血淋漓疼痛難忍她才罷手。
李振良抓了抓頭發:“梁七巧身上有傷,你是怎麼發現的?”
薑淩看了他一眼:“梁九善抓她胳膊的時候,梁七巧身體僵硬,有明顯的心理回避。”
李振良回憶了半天,卻想不起來任何細節,不由得感歎了一句:“果然,還是女性比較細心。小薑你這觀察力,真是絕了!”
薑淩並沒有對李振良的讚美有所反應,她的注意力依舊在自己做的筆記本上:“至於錢大榮的性犯罪動機,你看看這裡,從代償機製溯源,母性角色缺失指數高為三星,父權認知扭曲度三星,錢大榮的犯罪動機有權力幻想的可能。從文化汙染係數來看,非法錄像接觸量日均三小時以上。他父親有外遇,可以推測有模仿可能。”
這一堆專業名詞聽得在場的四名派出所民警都瞪大了眼睛——雖然聽得不是太明白,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薑淩也意識到自己的表達不夠直白,抿了抿唇,直接給出結論:“由魔都1989年少管所案例,可以推測半年內將發展為實質性侵害。”
李振良與劉浩然、周偉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的目光裡看到“佩服”二字。
魏長鋒認真地看著薑淩,頗有種“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之感。
薑淩平時很內斂,能不發言就不開口,即使是坐在食堂吃飯,也儘量選擇角落,努力降低存在感。
可是今天,她不僅主動攬事,行動有章有法、成熟老練,還願意和大家溝通,把自己的判斷過程與結果分享出來,實在是令他驚喜。
不管是什麼原因讓薑淩主動走出檔案室,魏長鋒都很欣慰:“必須儘早乾預,絕不能讓你推測的結果出現。薑淩,錢大榮一案的後續工作交給你,願不願意?”
薑淩站定,抬頭挺胸:“是!”
魏長鋒微微一笑:“小薑,到我們案件組來吧。”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思索片刻之後接了一句:“檔案室的工作依舊由你負責。”
薑淩依舊站得筆直:“是!”
越看薑淩,魏長鋒越是欣賞她這股利落勁兒,抬手想要拍拍薑淩的肩膀,卻被李振良一把拉了回去:“老魏你手勁大,悠著點兒,”薑淩不喜歡和人靠近,李振良覺得自己有義務護著她一些。
魏長鋒看了看自己的斷掌,再看看薑淩的瘦長身板,對李振良說:“以後出外勤,你和小薑一組。”
李振良平時管社區工作較多,算是案件組的機動人員,他挺樂意和薑淩搭檔:“行啊,以後我和小薑一組。”
薑淩和李振良這個兩人行動小組,很快就迎來了第一次外勤。
第二天,9月11號,星期六。
這個時候還沒有雙休,紡織廠子弟中學周六依舊上課。
爬山虎枝葉繁茂,爬滿了教學樓山牆。
“叮鈴鈴……”課堂結束的鈴聲剛響過,學生們嬉鬨著從教室走出來,湧向走廊。
薑淩習慣性想拿手機看時間,不過很快她便意識到現在是1993年,手機根本沒有普及。該買塊手表了,薑淩心中暗想,轉頭看向李振良:“幾點了?”
李振良低頭看了眼手腕上的上海表:“十一點四十,正好下第四節課。我們等會再上去吧,現在正是中午放學呢。”
距離教導主任約定的時間快到了,薑淩與李振良等了十分鐘,等到校園漸漸空蕩,這才提步上前,走進學校。
晏城紡織廠是老牌國營大廠,職工上千人,從幼兒園到小學、中學,全都配備齊全。紡織廠子弟中學隻有一棟三層的教學樓,初、高中部合一,一個年級一層,高三、初三共六個班級就在三樓。
因為要來學校,薑淩與李振良都穿著便裝,兩人來到三樓,走廊儘頭的黑板報上,“距離高考還有301天”的標語字體很大,看到紅色粉筆寫的數字,李振良嘟囔了一句:“從現在就開始動員了,是不是早了點?”
“不早。就是要早早讓高三學生進入狀態,不然孩子們就懈怠了。”一個嚴肅的聲音響起,穿著一絲不苟、頭發花白的教導主任黃啟明從一間教室裡走了出來。
李振良笑著上前與他握手:“黃主任,學校抓得緊是好事啊。”
黃啟明看向薑淩:“這位是?”
薑淩雙手背在身後,微微頷首:“薑淩。”
李振良看她自我介紹太過簡潔,便補充道:“這是薑淩,所裡剛分來的警校生,錢大榮一案由我倆負責。”
在紡織廠子弟學校工作了三十多年,黃啟明和派出所民警都很熟,他衝薑淩伸出手:“薑警官很年輕啊。”在他眼裡,才20歲的薑淩就是個孩子。
薑淩眉心跳了跳,強忍著不適伸出手,快速與他握手。
當初之所以選擇檔案管理員這個工作,就是為了避免與人接觸。重活一世,既然決定走到刑偵一線,她必須做出改變。
說是握手,實際上薑淩隻是指尖與對方輕輕觸了一下。
從事教育工作多年的黃啟明並沒有介意薑淩的矜持,直入正題:“昨天魏警官已經和我說過情況,學校高度重視,今天早上叫了初三3班、高三1班的班主任開了會,選了三位品學兼優的同學成立監督組,讓他們盯著錢大榮。”
李振良看向薑淩。
薑淩雙唇緊抿,目光停留在教學樓走廊牆上掛著的教育家、科學家照片上。雖說想要克服肢體接觸恐懼,但積習難改,她的指尖有些灼熱,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很難受。
李振良開了口:“錢大榮的父親是紡織廠副廠長,家裡有點錢,在學校表現並不好,多次霸淩梁九善。派出所處理過兩次,但都沒有真正解決問題。希望學校能夠真正重視起來,畢竟我們派出所重懲戒,教育還是得靠學校。”
黃啟明麵色一沉。
學生惹禍,派出所找上學校,這讓他感覺很難堪。
錢建設這個副廠長管後勤,學校經費都得他簽字才能批複,校領導對他很討好,多次叮囑老師們要好好關照錢大榮。
也正是如此,錢大榮雖在校表現惡劣,但都被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黃啟明其實很不滿意校領導乾涉學生教育,但他快退休了,不想惹事,於是閉口不言。
現在警察上門了,黃啟明忍不住發起了牢騷:“是啊,像錢大榮這種頑劣的學生就應該嚴厲管教。可我們這是子弟學校,錢廠長位高權重,校領導發了話,我能怎麼辦?”
李振良與黃啟明對話中,薑淩慢慢調整呼吸,努力將注意力從指尖轉移開來。幾分鐘之後,指尖的灼燒感漸漸消散,薑淩也終於恢複了正常。
聽到黃啟明的話,薑淩道:“據我評估,錢大榮不僅有暴力犯罪傾向,還有性犯罪傾向。我們今天來,想進一步了解他在學校的表現,避免發生悲劇。”
黃啟明愣了一下:“性犯罪?不,不會吧!他才十五歲。”
薑淩搖了搖頭:“和年齡無關。他對梁七巧的騷擾不止口頭,還有行動。梁七巧已經產生嚴重心理陰影,多次自殘。”
黃啟明一聽,頓時怒不可遏:“無恥!太無恥了!你們放心,我們一定嚴肅處理、認真對待。梁七巧成績不錯,隻要發揮好今年一定能上重點本科,她是我們學校的希望,可不能被錢大榮禍害了。”
保證完之後,黃啟明一邊往前走一邊說:“走!我帶你們去初三3班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