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灰蒙蒙的像是塊沒擰乾的臟抹布,糊在槐樹坳的上空。
“無產階級,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
尖銳、失真、帶著電流雜音的歌聲,猛地從掛在村口歪脖子老榆樹上的大喇叭裡炸出來,瞬間撕裂了黎明前那點可憐的寧靜。那調子跑得厲害,硬生生把“好”字吼成了公鴨被掐脖子的慘叫,一遍又一遍,鍥而不舍地往人腦仁裡鑽。
蘇楠一個激靈,從冰冷梆硬的土炕上彈起來,差點撞上低矮黢黑的房梁。他捂著嗡嗡作響的耳朵,痛苦地了一聲。
“嘖,趙鐵柱這破鑼嗓子,配上這破喇叭,大清早的比閻王點卯還催命…”他嘟囔著,聲音帶著沒睡醒的沙啞,還有一股子被強行打斷美夢的怨氣。夢裡,他好像正抱著一個白麵大饅頭啃得歡實,那暄軟香甜的滋味兒,嘖,比什麼都強。
美夢被攪和了,隻剩下現實冰冷梆硬的觸感。他搓了把臉,粗糙的手掌劃過下巴上剛冒頭的胡茬,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癢。屋子裡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混合著土腥氣和隔夜冷灶的煙火氣。牆角糊的舊報紙早已泛黃卷邊,露出後麵同樣斑駁的土牆,幾塊暗綠色的黴斑頑強地生長著,像一張張模糊不清的鬼臉。
他掀開打滿補丁、硬得像鐵板的薄被,寒氣立刻順著光腳板爬上小腿肚。趿拉上那雙鞋幫開裂、露出腳趾頭的破布鞋,蘇楠打著哈欠走到屋子中央那張搖搖欲墜的破木桌旁。桌上放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裡麵是半碗能照見人影、稀得不能再稀的棒子麵糊糊。旁邊一個小碟裡,躺著幾根顏色發黑發蔫、齁鹹齁鹹的蘿卜條,這就是一天的開始了。 他抓起一個拳頭大小、米麵混合蒸出來的窩頭,口感粗糙。蘇楠惡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腮幫子用力地鼓動著,費勁地咀嚼吞咽。粗糲的顆粒刮著喉嚨眼,他趕緊灌了一口能冰掉牙的糊糊往下送。
“呸,這玩意兒。他低聲抱怨,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牆角那個空了大半的糧袋。工分本壓在糧袋下麵,薄薄幾頁紙,關係著他能不能把這半袋子雜糧撐到下個月。
胡亂對付完這頓“早飯”,蘇楠抓起一件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個深藍色補丁的舊褂子套上。褂子又短又小,手腕子露出一大截。他把那本紅塑料封皮、印著燙金語,錄的小本子——紅寶書,小心翼翼地揣進胸前的口袋。這是護身符。
推開吱呀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木門,一股帶著清晨濕氣和草木清冷的空氣湧了進來,稍微衝淡了屋裡的黴味。外麵天色又亮了一些,但整個槐樹坳依舊籠罩在一種壓抑的灰藍色調裡。土坯房子低矮破敗,院牆大多是用碎石和黃泥胡亂壘起來的,不少地方已經坍塌。村道是土路,坑坑窪窪,積著前幾天的雨水,渾濁不堪。
蘇楠縮了縮脖子,把雙手插進袖筒,喇叭裡歌聲依舊高亢,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村中心的大隊部走去。路上開始有村民出現,大多和他一樣,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藍、灰、黑衣服,臉上刻著長期營養不良和重體力勞動帶來的麻木與疲憊。他們沉默地走著,偶爾低聲交談兩句,聲音也壓得極低,生怕驚擾了什麼,或者被什麼驚擾。
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幾百年的老槐樹,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黑色剪影,盤踞在那裡。它的樹乾粗壯得需要五六個人合抱,樹皮溝壑縱橫,如同老人乾枯的皮膚。巨大的樹冠向四麵八方伸展開去,即使在初夏,枝葉也並不如何繁茂,反而透著一股陰鬱。濃密的枝葉幾乎遮蔽了天空,即使在白天,樹下也常年籠罩著一片化不開的濃蔭。據說雷劈過幾次,留下了焦黑的疤痕。樹根虯結裸露,一部分深深紮進土裡,一部分則如同巨蟒般蜿蜒在地麵,拱起堅硬的土塊。樹根下,散落著一些沒燒儘的黃紙和灰白色的紙灰,被風一吹,打著旋兒飄起來,帶著一股子香燭紙錢特有的、甜膩又嗆人的味道。
每次路過這棵老槐樹,蘇楠都感覺後脖頸子涼颼颼的。村裡關於它的傳說太多了,吊死過人的歪脖子枝杈、半夜樹下哭泣的白影、能吸人魂魄的樹洞…他甩甩頭,試圖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甩出去,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幾分。
大隊部是村裡少有的幾間磚瓦房之一,門口掛著“槐樹坳生產大隊”的木牌,紅漆已經剝落了大半。院子裡已經聚集了不少等著記工,分的社員。空氣裡彌漫著劣質煙草的嗆人味道和汗餿味。
蘇楠低著頭,儘量不引人注意地往人群後麵蹭。他看到了民兵隊長趙鐵柱。趙鐵柱三十多歲,個子不高但很壯實,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沒領章帽徽),腰裡紮著條寬皮帶,斜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舊帆布包。他雙手叉腰站在台階上,黑紅的臉膛上一雙眼睛銳利得像鷹隼,正掃視著下麵的人群。那眼神,看誰都像看敵人。
“蘇楠!”趙鐵柱的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蘇楠心裡咯噔一下,擠出人群:“到!趙隊長。”
趙鐵柱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掃了兩遍,像在檢查一件有瑕疵的物品:“思想覺悟要時刻跟上!今天去西山坳開荒,那片石頭地,任務重!喏,家夥事兒!”說著,從旁邊靠牆的一堆農具裡,拎起一把鏽跡斑斑、刃口都鈍得卷了邊的破鋤頭,咣當一聲扔在蘇楠腳前,激起一片塵土。
“是!保證完成任務!”蘇楠挺直腰板,聲音洪亮,心裡卻在瘋狂吐槽:“石頭地?開荒?還給我把鈍得能當榔頭的鋤頭?
旁邊幾個年輕後生發出幾聲低低的嗤笑,眼神裡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蘇楠麵無表情地彎腰撿起那把沉甸甸的破鋤頭,冰冷的鐵鏽味鑽進鼻孔。
這時,一個佝僂的身影拄著拐杖,慢慢踱進了院子。原本有些嘈雜的院子瞬間安靜了許多。是族老七爺。七爺年紀很大了,臉上溝壑縱橫,眼皮耷拉著,幾乎蓋住了眼睛,但偶爾睜開時,渾濁的眼珠裡卻透著一股子讓人不敢直視的威嚴。他穿著一件漿洗得發白的深灰色對襟褂子,手裡常年盤著兩個油光鋥亮的核桃。他身後跟著兩個本家的壯年漢子,眼神警惕。
七爺沒說話,隻是用拐杖輕輕點了點地,目光在人群裡緩緩掃過,尤其在蘇楠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冰冷,像深秋的井水,沒什麼情緒,卻讓蘇楠覺得渾身不自在,仿佛被什麼東西暗中窺視著。趙鐵柱見到七爺,雖然臉上沒什麼笑容,但原本叉腰挺胸的姿態也收斂了一些,隻是鼻子裡微不可聞地哼了一聲。
記工員開始點名記分。蘇楠的名字排在最後幾個。他看著彆人領走相對好用的鐮刀、鐵鍬,輪到他的工具總是最破最鈍的。
領了工具,人群三三兩兩散去,準備上工。蘇楠扛著那把破鋤頭,像扛著一根燒火棍,慢吞吞地走在最後。他經過大隊部旁邊一處廢棄的院子,院牆早已倒塌大半,露出裡麵一個破敗的戲台子。那戲台是早年間村裡唱社戲用的,如今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石頭台基,幾根腐朽的柱子歪歪斜斜地支撐著同樣破敗的頂棚,蛛網像白色的喪幡一樣掛得到處都是。
陽光斜斜地照進破敗的戲台深處。蘇楠的目光無意中掃過那一片狼藉。突然,他的眼角猛地一跳!
就在那戲台最陰暗的角落,一堆破爛幕布的後麵,似乎…似乎有一抹刺眼的紅色,一閃而過!
那紅色鮮豔得詭異,像凝固的血,又像…新娘的嫁衣?
蘇楠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猛地停住腳步,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那個角落。
什麼也沒有。
隻有被風吹起的破布條,在陰影裡無力地晃動著。陽光透過頂棚的破洞,投下幾道光柱,灰塵在光柱裡無聲地飛舞。
“眼花了?”蘇楠用力揉了揉眼睛,再仔細看去。依舊是破敗,依舊是荒涼。哪有什麼紅衣?
他長舒一口氣,自嘲地咧了咧嘴:“蘇楠啊蘇楠,窩頭吃少了餓出幻覺了吧?這破台子,唱《紅燈記》都嫌它晦氣,還能蹦出個紅娘子來?”他拍了拍胸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肯定是昨晚沒睡好,加上這破喇叭吵得…打,倒美,帝,蘇,修!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他扛起鋤頭,加快腳步離開了這個讓他莫名心悸的地方。隻是,那抹瞬間消失的、刺目的紅,卻像一根細小的刺,紮進了他的眼底,隱隱地發著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