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朝,深冬。
第十九年的雪下得格外大,鬆枝重,雪花輕,紛紛揚揚落滿全京城。
整個謝公府的青瓦上,都覆起簌簌白色。
院中積雪很深,月色漸起,唯有落破偏院的軒窗內燈火通明。
張嬤嬤端著一碗濃稠烏黑的湯藥,藥味隱隱散發出難聞的苦澀。她看向虛臥在床榻上的嬌柔女子,“夫人,可還要按照老規矩?”
話音剛落,昭昭已撐起歡好後酸軟著的身子,淡淡道:“端來吧。”
張嬤嬤應了聲“是”,遞給她湯藥。
下瞬便見昭昭直接一飲而儘。她擔憂道:“避子湯傷身,夫人還是少喝些吧。”
湯藥入肚,苦味攪動著舌根,如同吞針般艱難下咽。
昭昭卻置若罔聞,“嬤嬤,您知道的,我是絕對不會允許自己懷上他的孩子!”
所以,即便知道這湯藥有副作用,她仍堅持喝了三年。
張嬤嬤動了動唇,還想說什麼。
但見昭昭麵色蒼白,滿身曖昧淤痕,千言萬語頓時湮滅在喉間。
最終化作一聲長歎道:“首輔大人又將您折騰成這樣,簡直太作踐人了!”
昭昭知她心疼自己,嘴角扯出一抹極淡的笑,安撫道:“嬤嬤放心,這湯藥喝不了多久了。”
七日,還有七日……她便能徹底逃出謝陵這個瘋子的魔爪了!
“砰!”
下瞬,這笑意還未來得及蔓延,便被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打斷。
“老東西快滾開!”
幾個丫鬟闖了進來,張嬤嬤心中咯噔一聲,忙伸出胳膊想要攔住。
“你們想要乾什麼?這裡是夫人的房間!”
嗬,夫人?
大丫鬟水瑤打量著這間破屋,麵露嘲諷,“是啊,誰能想到平日光鮮亮麗的首輔夫人,竟會住在這破落偏院?”
旋即毫不客氣地推開張嬤嬤,聲音尖細:“首輔大人說夫人身子臟,可是特意囑咐要我們‘伺候伺候’夫人沐浴,你有什麼膽子敢攔著!”
“你!”
張嬤嬤怒火中燒,正想要上前理論,卻被身後的淡漠女音打斷。
“嬤嬤,讓她們進來吧。”
昭昭細白的手指掀起帷帳,“既然是謝首輔的意思,我照做便是。”
她心中明白,什麼臟不臟的,不過是謝陵故意羞辱自己的借口罷了。
他這三年來對自己使的那些惡劣的手段,又不是沒體會過……
“還是夫人通情達理!”水瑤嗤笑,隨後朝周圍使了個眼色。
其餘幾個丫鬟立刻心領神會,鉗製住張嬤嬤,將她推搡至屋外。
下瞬,門“砰”的一聲便被關上且從內鎖死。裡頭傳來句,“我們定會好好將夫人洗乾淨的……”
“好好”二字被幾人咬得格外重,惹得張嬤嬤眼皮子一顫。
與此同時,屋內。
幾個丫鬟正圍著昭昭,看似畢恭畢敬地侍奉著沐浴,畫麵祥和。下瞬,卻有隻狠厲的手,倏地盛起未融化的雪水往她頭上澆淋,氣氛驟變。
“咳咳……”
昭昭被嗆得呼吸間斷,冰水順著她的頭頂聚成水屏。
濺落的水珠在木桶邊緣瞬凝成冰碴,寒意浸透她單薄的裡衣,黏膩難耐。
“瞧你這福氣,真是好得出奇。”
水瑤拿起身旁的荊棘條往她胳膊上狠按,“你說你一個寡婦,究竟使了什麼下作手段,二嫁進我謝公府的大門?”
她表情嫌惡。“聽說你那個亡夫,還是首輔大人結拜的義兄?”
亡夫啊……
昭昭灰敗的眸子裡,閃過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將軍。
向來沒什麼表情的臉上難得浮現絲笑意,很快便消失不見。
雖然隻一瞬,但一直緊盯著她的水瑤,卻沒錯過這抹笑。
她眼角挑起,語氣更加嘲諷,“算起來,你應該是大人的嫂嫂吧?”
“嘖嘖,那你還真是下作呐,為了攀高枝,夫君屍骨未寒,就勾搭起與他情同手足的兄弟來了?要不要臉啊。”
昭昭動了動,微微抬眸看她,但那眼底依舊沒有絲毫情緒波動。
水瑤得不到她想象中的反應,手上力道加重,旋即那荊棘便刺入了幾分。
“嗬,即便你如願了又怎樣,首輔大人也不會高看你一眼!他若是真的寵你,又怎會讓你住在連小廝都不願待的鬼院子?”
昭昭嬌嫩的皮膚,瞬間被刺得滲出細密的血珠。
“嘶。”
痛意讓她下意識地掙紮想要起身,身體帶動水聲嘩啦啦作響,下傾卻被人一把按住。
她重重地跌回桶裡,纖背撞向堅硬的桶壁,屈辱又狼狽。
水瑤冷嗤一聲,遂用荊條挑起她濕薄的袖口,昭昭手腕處那道猙獰的疤痕便暴露在空氣中。
幾個丫鬟見狀,瞳孔皆縮了一下。
實在是那疤痕太過醜陋,與她雪白如脂的肌膚形成強烈的視覺衝擊。
任誰看了都得感歎:女兒家都愛美,真是可惜了如此美人,竟也有了瑕疵。
唯有水瑤眼中劃過嘲弄,“瞧你這傷疤,該不會是哪個野漢子抓撓後留下的吧?”
似是覺得羞辱不夠,荊棘條覆移。
她使了狠勁碾向那道疤,“用這個搓澡不錯吧?我今日便發發善心,將你這道爛疤給搓掉,如何?”
下瞬,尖銳的荊刺霎時紮破昭昭的皮肉,而那道疤痕也很快便被搓磨得血肉模糊,斑駁可怖。
“唔……”
嗜骨的疼痛自手腕處開始擴散,昭昭的記憶卻不受控製地回溯。
三年前的她,還是個不諳世事的丞相府嫡小姐,那時她的小將軍還陪在她身邊,那時的謝陵……還是與小將軍在月光下結拜的義兄義弟。
小將軍十分看重他這個義弟,對他甚好。幾乎有什麼吃的玩的,便會想著給謝陵帶一份。
那時她還有些撚酸,笑稱他對謝陵比對自己這個未婚妻還好。
可誰又能想到,當初那個溫和有禮,總跟在小將軍身後,喊他“兄長”的清貧書生,會在他死後強取豪奪,將自己的嫂嫂囚於床榻,日日折辱呢?
至於這道疤……也是在那個時候的某個雨夜,她無意中碰見謝陵身中奇毒,高燒不退,快要瀕死。
恰巧她認識一位醫術高明的藥穀神醫祁隆生,便連夜請他來為謝陵醫治。
可祁隆生開出的偏方,卻需要人剜肉作藥引子。她是小將軍的未婚妻,謝陵又是小將軍的義弟。念著這份情,她咬著牙,毫不猶豫地便用匕首剜下自己手腕的肉,混著草藥熬成湯喂他。
而謝陵當時意識模糊,昏迷不醒,並不知道是自己救的他……
“夠了!”
耳邊響起一道淩厲的女聲,昭昭的思緒驀然被打斷,她抬眸看向來人,竟是府中女管家蕭清。
蕭清走過來,一把奪掉雲瑤手中早已浸透血的荊棘條。
“雲瑤,彆做得太過分了。她再不濟,也好歹是個夫人。待會首輔大人就要過來了,若出岔子,仔細著你的皮!”
“哼!”
被說教的水瑤十分不服氣,猛推了昭昭一把,聲音愈發尖銳。
“她算什麼夫人?除了能上床伺候大人,平日裡臟活累活為奴為婢的,跟我們這些做丫鬟婆子的又有什麼區彆。”
昭昭纖薄的背被她一推,險些撞上桶沿,驚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雲瑤見狀又譏諷道,“夫人這澡洗夠了吧?快到點了,火灶房的夥計可都等著夫人過去劈柴呢!”
昭昭沒說話,隻是順從地穿好衣服。餘光掃過張嬤嬤擔憂的眼神,她輕輕搖頭,扯起一抹安慰的笑容,示意她不要跟過來。
酉時,昭昭便準時出現在了濕冷的火灶房。挑水,備菜,生火,洗碗,掃地,浣衣……這些活她已經在謝公府乾了三年,很熟練。
酉時一刻,昭昭按照謝陵的口味,做好了八菜一湯。
酉時二刻,昭昭放好了洗澡水,並在一旁備好了他換洗後要穿的衣物。
三刻,昭昭鋪好了床,塞進幾個湯婆子,暖熱了後,她才敢縮在角落裡的小榻上休憩片刻。
四刻五刻……直到六刻,偏院的門被人推開,發出震天的聲響。
昭昭驀然被驚醒,小榻太窄導致她身體滯空一瞬,重重跌坐在地。
痛意還沒來得及擴散,眼角餘光便撇見一抹暗紅色的官服。
是謝陵。
她心中突地一跳,遂起身將熱好的飯菜端出來。隨後低垂著腦袋,跟那幾個丫鬟一起靜候在桌旁,等著男人差遣。
唯有雲瑤上前,帶著邀功的討笑,“大人,這飯菜是奴婢精心為您準備的,您快嘗嘗合不合胃口。”
她在謝公府做差多年,平日裡沒人敢欺負她反駁她。搶人功勞這種事她做慣了,也沒人敢說什麼。
謝陵眼皮未抬,指腹隻摩挲著玉扳指,“哦,確定是你做的?”
“……”雲瑤的笑意凍在唇間。
謝陵久居官場,位極人臣,又豈會猜不出她的心思?
“本閣倒是不知,你什麼時候學會了這一手地道的南方淮揚菜?”
雲瑤出身北方,性子倨傲。日常除了侍奉主子起居,哪裡下過什麼廚房?
她瞬間反應過來,被嚇得不輕,倏地跪倒在地上,說話都語無倫次。
“回大人,奴,奴……”
“滾。”
謝陵長身玉立,站在那裡,隻需輕輕吐出一個字,就足以讓所有人感到恐懼。
“是是是。”幾個丫鬟拖拽著雲瑤,忙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隻有昭昭待在原地沒動。
她知道這個滾字不包括她。
這是她的房間,他還沒欺負夠她,怎麼舍得讓她滾?
“昭昭,過來。”
昭昭偏頭看向男人的方向,難得的停滯,沒有任何動作。
她迎著他的目光,對上他那張驚豔才絕的臉。
清貴淡漠,眉如遠山。
見她沒動。男人不耐的輕嘖,逆著光走向昭昭。陰影將他的側臉輪廓勾勒得愈發深邃,襯得右眼下的一顆淚痣惑人奪目。
他哂笑,“怎麼,這是知道自己要走了,便不打算裝乖了?”
話落,目光往遠處一瞥,旋即危險的眯起眼。
昭昭朝著他望的方向看去,突然頓住,心無端慌起來。
他看的是她的衣櫃,而櫃中放著的正是她準備出府,收拾出來的包袱。東西不多,卻盛滿她的安全感。
不知過了多久,謝陵才冷冷地收回視線,目光譏誚道:“嗬,包袱都收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