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嘯霆那一聲撕心裂肺的“昭兒——!!!”仿佛抽乾了整個戰場的魂魄。狂暴一刀斬碎城樓帶來的短暫震懾,瞬間被巨大的悲慟所淹沒。
親衛們手忙腳亂地將昏迷不醒、左肩插著猙獰箭矢、鮮血浸透半邊衣衫的蔣昭抬下城頭,送往帥府深處臨時搭建的、由城內僅存的老軍醫和略通醫術的婦人組成的簡陋醫所。蔣嘯霆心如刀絞,幾乎要立刻追下去,但城頭的喊殺聲、雲崇軍因他暴怒一擊而短暫停滯後又更瘋狂的反撲,將他死死釘在了這血肉磨盤之上!
“守住!給我頂住!”蔣嘯霆的聲音嘶啞如破鑼,雙目赤紅,如同受傷的猛獸。破嶽陌刀再次揮起,卻少了幾分方才毀天滅地的狂暴,多了幾分不顧一切的瘋狂和刻骨的悲涼。每一刀下去,都帶著對命運不公的控訴,對奸佞的切齒痛恨!他不再僅僅是統帥,更是一個被剜去心頭肉的父親,在絕望中揮舞著複仇的利刃!
城頭的戰鬥因為主帥的悲憤和守軍同仇敵愾的決死之心,竟奇跡般地再次穩住了陣腳。陳鋒等人拚死堵住了西門湧上來的敵人,東城缺口在付出了巨大代價後,又一次被勉強封住。孟獲看著城頭那道浴血搏殺、狀若瘋魔的身影,心中竟生出一絲寒意和忌憚。他從未見過一個人能在如此悲痛中爆發出如此可怕的戰鬥力。總攻的勢頭,竟被硬生生遏製住了。
天色再次昏暗下來,慘烈的攻防戰暫時告一段落。雲崇軍丟下無數屍體,潮水般退去。資溪城,如同一個被剝皮抽筋、僅憑一口氣吊著的巨人,在屍山血海和刺骨的寒風中,發出痛苦的。
蔣嘯霆幾乎是踉蹌著衝下城頭,盔甲上的血塊簌簌掉落。他一把推開帥府醫所的門,濃重的血腥味和草藥味混合在一起,刺鼻難聞。昏暗的燭光下,小小的蔣昭躺在冰冷的木板上,臉色蒼白如金紙,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那支致命的箭矢已被拔出,但傷口周圍一片烏黑腫脹,不斷滲出暗紅色的膿血。老軍醫滿臉疲憊和絕望,看到蔣嘯霆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
“將軍…老朽…老朽無能啊!箭頭…箭頭帶倒鉤,入骨太深,又…又淬過毒!小姐本就體弱…寒氣、毒氣、失血…已…已侵入心脈…回天乏術啊!老朽…老朽罪該萬死!”他重重磕頭,額頭瞬間一片青紫。
轟隆!
蔣嘯霆隻覺得天旋地轉,耳邊嗡嗡作響,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崩塌。他踉蹌一步,扶住冰冷的牆壁才勉強站穩。他一步步走到女兒身邊,顫抖的手輕輕撫上她冰涼的小臉。
“昭兒…昭兒…”他的聲音低啞得不成樣子,帶著從未有過的脆弱和哀求,“看看爹…爹在這兒…爹在這兒…”他多麼希望女兒能像往常一樣,睜開清澈的眼睛,甜甜地喊他一聲“父親”。
似乎是聽到了父親的呼喚,蔣昭長長的睫毛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竟真的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那眼神渙散、迷茫,卻努力地聚焦在蔣嘯霆布滿血汙和淚痕的臉上。她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微弱如蚊蚋的聲音,蔣嘯霆必須將耳朵貼到她唇邊才能勉強聽清:
“父…親…不…哭…”她的小手極其微弱地動了動,似乎想抬起,為他擦去臉上的汙跡和淚水,卻終究無力。“好…冷…太陽…出來了…嗎?”她的目光飄向窗外無星的漆黑夜空,仿佛在尋找一絲溫暖的光亮。
“出來了!昭兒,太陽快出來了!你看,天快亮了!”蔣嘯霆緊緊握住女兒冰冷的小手,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渡給她,淚水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滴落在女兒蒼白的小臉上。
蔣昭的嘴角極其微弱地向上彎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終於看到了她想象中的陽光。她的目光最後留戀地定格在父親悲痛欲絕的臉上,那微弱的光亮,如同風中的殘燭,輕輕地、徹底地…熄滅了。
那隻被父親緊握的小手,無力地垂落下去。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帥府醫所內,死一般的寂靜。隻有老軍醫壓抑的啜泣聲。
蔣嘯霆保持著俯身的姿勢,一動不動。他臉上的悲痛、脆弱、哀求…所有屬於“人”的情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隻留下一片死寂的、深不見底的寒潭。那潭水之下,是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烈焰!
他緩緩直起身。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他脫下自己沾滿敵人和自己鮮血的厚重披風,小心翼翼、無比輕柔地蓋在女兒小小的身體上,仿佛怕驚醒她的安眠。然後,他轉身。
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沒有說一個字。
他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出醫所,走向帥府正堂。每一步落下,都像有千鈞之重,踩在所有人的心上。他身上的血汙未乾,散發出的冰冷死寂氣息,卻比臘月的寒風更刺骨,讓沿途所有看到他的士兵和將領,都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和恐懼。
帥府正堂內,燈火通明。陳鋒、李參軍等核心將領正在焦急地等待消息,同時也為城防和接下來的困局憂心忡忡。當看到蔣嘯霆如同從地獄歸來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蔣嘯霆走到帥案之後,緩緩坐下。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隨女兒而去,隻留下一具被無儘仇恨和冰冷意誌驅動的軀殼。他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感到頭皮發麻,如同聽到了死神的低語:
“昭兒,走了。”
簡單的四個字,如同四把冰冷的鋼錐,狠狠刺入每個人的心臟!陳鋒等人瞬間紅了眼眶,悲憤和無力感幾乎將他們淹沒。他們知道蔣昭對將軍意味著什麼,那是他在這個冰冷世間僅存的溫暖和牽掛!
“將軍…節哀!”陳鋒哽咽著,單膝跪地。其餘將領也紛紛跪倒,悲聲一片。
蔣嘯霆沒有理會他們的悲痛。他緩緩抬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睛裡,此刻終於燃起了實質性的火焰——那是焚儘八荒的仇恨之火!是踏碎山河的毀滅之火!是開創一個再無此等不公與慘劇的世界的、冰冷的、決絕的意誌之火!
“節哀?”蔣嘯霆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譏誚和刻骨的怨毒,“向誰節哀?向這無道的蒼天?還是向那視我如草芥、逼我至此的朝廷和奸佞?!”
他猛地一掌拍在堅硬的紫檀帥案上!轟然巨響中,厚重的帥案竟被他一掌拍得四分五裂!木屑紛飛!
“蕭瑟風!孟獲!還有這吃人的世道!”蔣嘯霆一字一句,如同從九幽地獄中爬出的惡鬼在詛咒,“是你們!奪走了我的昭兒!奪走了我在這世上最後的溫暖和希望!”
他緩緩站起,走到大堂中央。冰冷的目光掃過每一個跪在地上的將領,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鋒:
“從今日起,我蔣嘯霆心中,再無半分軟弱,半分仁慈,半分對舊世的幻想!”
“我女兒的血,染紅了資溪的雪!這份血仇,要用千萬倍的鮮血來償還!”
“蕭瑟風,我要你蕭氏滿門,雞犬不留!挫骨揚灰!”
“孟獲,我要你雲崇藤甲軍,片甲不存!亡國滅種!”
“這腐朽的晟京王朝,這吃人的天下格局…我要親手將其砸個粉碎!用我手中的刀,殺出一個朗朗乾坤!建立一個…再無奸佞構陷、再無忠良枉死、再無稚子無辜殞命的…新天新地!”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如同滾滾驚雷,在帥府上空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意誌和滔天的殺伐之氣:
“這新朝之名,便以我女‘昭’字為號!‘昭明’!我要這天下,昭昭如日月!朗朗照乾坤!我要我昭兒的血,成為這黑暗世道最後的一抹暗紅!我要她…在天上看著!看著她父親,如何踐踏仇敵的屍骨,如何重塑這萬裡河山!如何…讓太陽,真正地升起在每一個黎民百姓的頭頂!”
“傳我將令!”
1以寒冰保存小姐玉體!待他日破雲崇、斬蕭賊之時,以仇寇之血,祭我昭兒在天之靈!通告全城軍民,小姐為護父、為護城而死!自今日起,凡我‘昭明軍’將士,皆以小姐之血為誓!此仇不報,誓不罷休!此誌不成,永不瞑目!
2資溪城,已無退路!亦無需退路!通告全軍,糧秣殆儘,援兵無望!朝廷視我等為叛逆,雲崇視我等為魚肉!唯有死戰!殺一人夠本,殺兩人有賺!以我資溪孤城為熔爐,焚我殘軀,煉就昭明軍不滅之軍魂!從此刻起,資溪城,便是昭明王朝第一塊基石!亦是所有仇敵的葬身之地!
3李參軍!檄文即刻修改!加入蕭賊構陷忠良、致使欽差被殺、邊軍絕境、稚女殞命之血淚控訴!言辭務求泣血錐心,令聞者落淚,聽者憤慨!遣死士,不惜一切代價,將檄文送出!不僅要傳遍晟京,更要傳入滄浪、金闕、玄冥!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是誰,逼反了忠良!是誰,戕害了稚子!
4挑選數名死士,偽裝成重傷潰兵或逃難百姓,向城外的孟獲投降!告知他,蔣嘯霆愛女重傷瀕死(隱瞞已逝),心神大亂,資溪城彈儘糧絕,軍心渙散,帥府內為救治小姐已亂成一團!誘其今夜或明日,再次發動猛攻,並親臨前線督戰!告訴他,若能破城,願獻上蔣嘯霆人頭換取活路!(此為毒計,意在激孟獲貪功冒進,並誘其靠近城垣!)
5陳鋒!秘密收集全城所有剩餘火油、易燃之物!集中於東、西兩門內側!若…城破在即,便點燃它!我要這資溪城,成為埋葬雲崇精銳的烈焰地獄!我蔣嘯霆與昭明軍上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縱是焚身以火,也要讓敵人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一道道命令,冰冷、殘酷、決絕,充滿了同歸於儘的瘋狂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狠辣!蔣昭的死,徹底斬斷了蔣嘯霆心中最後一絲溫情與猶豫,將他鍛造成了一柄隻為複仇與征服而存在的、無情的絕世凶刃!昭明之路,自此染上至親之血,注定將以更加酷烈和決絕的方式鋪就!
陳鋒等人感受到蔣嘯霆身上那股幾乎凝成實質的冰冷殺意和毀滅意誌,心中悲慟之餘,竟也被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殉道般的狂熱所點燃!他們重重叩首,嘶聲應諾:“謹遵大將軍令!血債血償!昭明永誌!”
當夜,資溪城內一片死寂,卻又暗流洶湧。悲憤的氣氛籠罩全城,蔣昭為救父而死的消息傳開,軍民無不落淚,更添同仇敵愾之心。檄文被連夜修改,字字血淚,控訴著蕭瑟風的罪惡和朝廷的昏聵。幾名精心挑選的死士,帶著“情報”和“求生”的渴望,“艱難”地逃出城池,很快被雲崇軍巡邏隊捕獲。
與此同時,帥府深處,一間臨時以寒冰砌成的密室中。蔣昭小小的身體被安放在晶瑩的寒冰之上,麵容安詳,仿佛隻是睡著了。蔣嘯霆屏退了所有人,獨自一人守在女兒身邊。他不再是戰場上睥睨天下的統帥,隻是一個失去了女兒的父親。他握著女兒冰冷僵硬的小手,沉默地坐著,如同亙古不變的岩石。隻有那緊抿的嘴唇和眼中深不見底的痛苦與仇恨,證明著這具軀殼內翻騰著足以焚毀世界的烈焰。
他拿起那支奪走女兒性命的、帶著倒鉤和暗紫色汙跡的箭簇(箭頭已被軍醫設法取下),指尖緩緩摩挲著那冰冷鋒利的邊緣,直至割破皮膚,滲出鮮血。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隻是將這染血的箭簇緊緊攥在手心,如同攥著對仇敵最惡毒的詛咒。
“昭兒…等著…”他對著寒冰中沉睡的女兒低語,聲音嘶啞而溫柔,卻蘊含著比萬載玄冰更冷的殺意,“爹…會讓所有害你的人…都下去陪你…”
窗外,寒風嗚咽,如同萬千冤魂的哭泣。資溪城,這座被鮮血和悲痛浸透的孤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靜靜地等待著下一場更加慘烈的風暴。而蔣嘯霆心中那顆名為“複仇”與“昭明”的種子,在至親之血的澆灌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生根發芽,並終將長成吞噬一切的參天巨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