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砧島的夜,被海風與傷兵的撕扯得支離破碎。帥堂內,一盞孤燈搖曳,將蔣嘯霆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在粗糙的木牆上,如同他此刻紛亂的心緒。
他端坐在簡陋的木案後,手中緊握著一卷剛剛由老軍醫呈上的、墨跡未乾的文書。文書上詳細記錄了軍醫對那個“啞狼”少年(蔣朔風)的傷情檢查,以及最重要的——對其身上胎記的描述與蔣嘯霆左肩胛骨下胎記的對比圖樣。
“……左鎖骨下胎記,暗紅,狀若升騰火焰,長約一寸半,寬約八分,邊緣略有鋸齒,中心色澤稍深……與將軍左肩胛下印記,形製、大小、色澤、乃至細微紋理走向,吻合度九成以上……此乃先天印記,非後天所能仿製……”
九成以上!
冰冷的文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蔣嘯霆的心上。最後一絲僥幸被徹底粉碎。那個在戰場上如同野狼般凶狠、在傷兵營裡倔強沉默的少年,真的是他的骨血!是他當年遺落在漠北風沙中的兒子!
一股難以言喻的洪流瞬間衝垮了他強行築起的冰堤。漠北鷹愁澗的血戰與重傷,那個有著清澈眼眸、救他於瀕死的牧羊女阿依古麗短暫而溫暖的懷抱,離彆時留下的玉佩和承諾,以及後來得知她可能死於部落仇殺時的痛悔與遺憾……十幾年的塵封記憶,裹挾著巨大的愧疚和失而複得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將他徹底淹沒。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疼痛,才勉強將他從失控的邊緣拉回。他抬起頭,望向帥堂角落裡那個臨時安置、散發著森森寒氣的冰棺。寒冰中,女兒蔣昭恬靜卻毫無生氣的麵容清晰可見。
“昭兒…”蔣嘯霆喉頭滾動,發出沙啞的低語,聲音裡充滿了無法化解的痛楚。他剛剛失去了視若珍寶的女兒,卻又在血與火的煉獄中,找回了失散多年、飽經苦難的兒子。命運,竟如此殘酷又如此捉弄人!狂喜與劇痛交織,愧疚與責任並重,幾乎要將他的靈魂撕裂。
他該如何麵對蔣朔風?如何彌補這十幾年的缺失?如何告訴他,他的母親可能早已不在人世?而蔣朔風身上那股深入骨髓的野性和戒備,那雙狼一般的眼睛裡深埋的痛苦與不信任,又該如何化解?他不能說話…這十幾年,他究竟經曆了什麼?
更重要的是,在眼下這強敵環伺、朝不保夕的絕境中,這份突如其來的父子之情,是助力?還是牽絆?昭明軍這艘剛剛在怒海中找到一塊礁石的小船,能否承載起這份沉重的情感?
“將軍!”陳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凝重,打破了帥堂內令人窒息的沉寂。
蔣嘯霆深吸一口氣,強行將翻湧的心緒壓下,臉上瞬間恢複了那副冰封般的冷硬。他沉聲道:“進來。”
陳鋒推門而入,臉色並不輕鬆,顯然也被海戰的慘烈和後續的困境所困擾。他看了一眼角落的冰棺,眼中閃過一絲痛色,隨即彙報道:“將軍,繳獲的雲崇戰船初步清點完畢。一艘中型戰船(被蔣朔風火燒那艘的副艦)損傷較重,需大修;其餘三艘小型戰船尚可。繳獲弩炮六具,弓弩箭矢若乾,糧食比預想中多些,但也不足支撐全島一月。俘虜雲崇水兵三百餘人,如何處置?另外…那個‘啞狼’小子…”陳鋒頓了頓,顯然也察覺到了將軍對那少年的異常關注,“他傷勢不輕,但骨頭硬得很,不肯好好躺著,總想往外跑,眼神…還是凶得很。”
蔣嘯霆眼神微動,沉默片刻,道:“俘虜嚴加看管,甄彆後,罪大惡極者殺,餘者罰為苦役,修船築寨。至於他…”蔣嘯霆的聲音頓了一下,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決斷,“派兩個可靠的‘鐵鷂子’老兵看著他,彆讓他亂跑,也彆讓人欺負他。告訴軍醫,用最好的藥。”他沒有解釋原因,但陳鋒從這反常的細致命令中,隱隱猜到了什麼,心頭劇震,不敢多問,連忙應諾。
“還有一事,”陳鋒繼續道,“李參軍派人來報,島上被救的百姓和歸降的海盜俘虜中,有不少工匠和略懂水性的。他請示是否可組織起來,修複船隻,開墾荒地?另外,是否要派人主動聯絡滄浪周都督?畢竟我們占了人家的島,還打了這麼大一仗…”
“準!”蔣嘯霆立刻道,“李參軍全權負責內政!組織工匠,優先修複可用戰船!組織青壯,開墾荒地,搭建窩棚!告訴所有人,想活下去,就給我拚命乾!至於滄浪…”他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不必主動聯絡。該來的,自然會來。”
話音剛落!
“報——!!!”一名斥候連滾帶爬地衝進帥堂,聲音帶著驚惶,“將軍!東南方向海域發現大批船隊!懸掛…懸掛滄浪王朝王旗!數量…不下二十艘!其中…其中還有一艘樓船巨艦!正朝鐵砧島駛來!距離…不足二十裡!”
滄浪!終於來了!而且,是王旗!樓船巨艦!這絕非周放能調動的規格!
帥堂內氣氛瞬間凝重如鐵!陳鋒臉色大變:“王旗?樓船?難道是…滄浪朝廷派大軍來了?!”
蔣嘯霆眼中卻並無太多意外,反而閃過一絲冰冷的算計。他緩緩站起身,玄色披風無風自動,一股屬於梟雄的沉穩氣勢彌漫開來。
“來得正好!”他聲音冷冽,“傳令!全島戒備!但…收起武器,不得妄動!”
“陳鋒!隨我登‘飛魚號’!”
“李參軍!準備迎接‘貴客’!記住,不卑不亢!我昭明軍,非是流寇!”
“趙海!你熟悉滄浪水師,隨我辨認來船!”
鐵砧島外海,滄浪樓船“定海”號。
巨大的樓船如同海上移動的宮殿,劈波斬浪,氣勢恢宏。甲板上,滄浪王朝的旗幟獵獵作響。船樓頂層,一名身著華麗錦袍、頭戴玉冠、麵容白皙卻帶著幾分矜傲之氣的年輕男子,正負手而立,俯瞰著越來越近的鐵砧島。他身旁,站著一名麵容剛毅、身著滄浪水師高階將官服飾的中年人,正是水師都督周放!隻是此刻周放眉頭緊鎖,臉色凝重,看向那年輕男子的眼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太子殿下,前方便是鐵砧島了。”周放沉聲道,“蔣嘯霆此人…桀驁不馴,身負血仇,麾下皆是百戰餘生的虎狼之士,前日更是在此以弱勝強,大敗雲崇水師…殿下千金之軀,親臨險地,是否…”
“險地?”被稱為太子的年輕男子,滄浪太子蕭景琰(架空人物),輕笑一聲,打斷了周放的話,語氣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周都督多慮了。不過是一群被朝廷逼得走投無路的喪家之犬,僥幸勝了一場罷了。若非他們盤踞在此,引來雲崇水師犯我海域,本宮何須親至這荒僻之地?”他目光掃過島上簡陋的營寨和停泊的幾艘傷痕累累的戰船(包括繳獲的雲崇船),眼中閃過一絲輕蔑。
“殿下,蔣嘯霆雖為流落,但其‘昭明’檄文已傳開,控訴蕭瑟風構陷忠良、逼死其女,天下為之震動!其人以孤城抗強敵,又以殘兵敗海匪、退雲崇,絕非易與之輩!且其麾下…”周放還想再勸。
“夠了!”蕭景琰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周都督,你是我滄浪重臣,豈可長他人誌氣?他蔣嘯霆再能打,也不過是條喪家之犬!我滄浪王旗所至,他敢不俯首?本宮此來,一為宣示主權,這鐵砧島乃我滄浪之疆土!二為招撫,若他識相,歸順我滄浪,朝廷自可給他一條生路,甚至許他個一官半職,戴罪立功!三嘛…”他眼中閃過一絲算計,“也是看看,這位名震天下的‘鐵壁將軍’,如今還剩幾分斤兩,值不值得我滄浪…利用一二。”
周放心中暗歎。太子年輕氣盛,隻看到招撫可能帶來的利益(如得到蔣嘯霆這員悍將和牽製晟京),卻低估了蔣嘯霆心中那焚天煮海的恨意和寧折不彎的傲骨!更低估了那麵黑旗“昭明”所代表的決絕意誌!招撫?恐怕適得其反!
這時,“飛魚號”從島灣中駛出,船首迎風飄揚的,正是那麵令人心悸的黑底血字“昭明”旗!蔣嘯霆一身玄衣,按劍立於船頭,身姿挺拔如山嶽,隔著數百步的海麵,與樓船上的蕭景琰遙遙相對。他的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讓原本矜持的蕭景琰也不由自主地收斂了幾分倨傲。
“滄浪太子殿下,遠道而來,蔣某有失遠迎。”蔣嘯霆的聲音以內力送出,清晰地傳遍海麵,不卑不亢,自有一股威嚴。
蕭景琰定了定神,朗聲道:“蔣將軍!久仰大名!本宮奉王命,特來宣諭!將軍為奸佞所迫,流落至此,情有可原。我滄浪陛下仁德,念將軍曾為邊關名將,願開恩招撫!若將軍願率部歸順,獻上鐵砧島,陛下可冊封將軍為‘靖海將軍’,劃撥錢糧,助將軍整軍!待時機成熟,或可助將軍重返中原,一雪前恥!不知將軍意下如何?”他拋出了誘餌,語氣中卻帶著施舍的意味。
海風呼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蔣嘯霆身上。
蔣嘯霆沉默著。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滄浪樓船那華麗的王旗,掃過太子蕭景琰那隱含期待和優越感的臉龐,最終,落在了自己身後那麵在風中獵獵狂舞的黑旗“昭明”上!那血紅的“昭”字,如同女兒最後凝固的眼神,也如同無數戰死袍澤的鮮血!
重返中原?一雪前恥?
依靠滄浪的冊封和施舍?
那蕭瑟風的血仇,昭兒的血債,誰來償還?靠滄浪的“恩典”嗎?
昭明!昭明!他要建立的,是一個嶄新的王朝!一個滌蕩腐朽、再無奸佞的天地!豈能屈居人下,做滄浪的鷹犬?!
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蔣嘯霆胸中燃燒!他嘴角勾起一絲極其細微、卻冰冷刺骨的弧度。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如同金鐵交鳴,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清晰地回蕩在波濤之上:
“太子殿下美意,蔣某心領。”
“然——”
“蔣某此生,隻跪天地父母,隻拜昭明軍旗!”
“此身此誌,隻為‘昭明’二字!”
“滄浪之恩,蔣某記下。他日若有機緣,定當報答。”
“但歸順…恕難從命!”
“這鐵砧島,乃我昭明軍浴血所得,亦將是我昭明軍立足之基!寸土不讓!”
“若滄浪欲取…”蔣嘯霆的手,緩緩按上了腰間的“龍吟”劍柄,一股無形的、屍山血海中淬煉出的恐怖殺氣驟然爆發,席卷海麵!“…便請…踏著我昭明軍上下之屍骨過來!”
轟!
此言一出,滄浪樓船上下一片嘩然!蕭景琰臉上的矜持瞬間化為錯愕與羞怒!周放則是心中一沉,暗道:“果然!”
“放肆!”蕭景琰身邊的侍衛統領怒喝出聲,滄浪水兵紛紛握緊武器,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蔣嘯霆!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蕭景琰臉色鐵青,指著蔣嘯霆厲聲道,“你真以為憑你這點殘兵敗將,能擋我滄浪水師?本宮念你…”
“殿下!”蔣嘯霆猛地打斷他,聲音如同寒冰炸裂,“資溪孤城,蔣某擋過雲崇數萬大軍!這鐵砧礁石,亦能埋葬雲崇戰船!殿下若想試試蔣某手中之劍是否鋒利,蔣某…奉陪到底!隻是刀劍無眼,若驚擾了殿下千金之軀,恐非滄浪之福!”
赤裸裸的威脅!帶著屍山血海走出的統帥那無匹的自信和狠厲!
蕭景琰被噎得說不出話,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雖貴為太子,但何曾真正經曆過如此赤裸裸的殺伐之氣?看著蔣嘯霆那冰冷如刀的眼神,再看看周圍險惡的礁石海域和島上那些雖然疲憊卻眼神凶悍的昭明軍士卒,他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忌憚。強攻?在這片礁石區,麵對一個瘋子般的統帥和一群亡命之徒,代價太大,勝負難料!若損兵折將甚至自己有個閃失…後果不堪設想!
周放見狀,連忙上前一步,打圓場道:“蔣將軍息怒!太子殿下乃是一片好意!招撫之事,可從長計議!眼下貴軍新勝,急需休整,殿下亦需回稟陛下。不若…雙方暫且擱置爭議,以這鐵砧島為界,互不侵擾,如何?”他這是在給雙方台階下。
蔣嘯霆深深看了一眼周放,知道這是目前最好的結果。他緩緩鬆開劍柄,那股迫人的殺氣也隨之收斂,但眼神依舊冰冷:“周都督所言,不失為權宜之計。蔣某在此謝過。隻要滄浪不犯我疆界,我昭明軍,絕不主動挑釁!”
蕭景琰臉色難看,但看著周放使的眼色,又看了看蔣嘯霆身後那麵刺眼的“昭明”旗,最終強壓怒火,冷哼一聲:“哼!蔣嘯霆,你好自為之!我們走!”說罷,拂袖轉身,氣衝衝地返回船艙。
滄浪龐大的船隊,在一種極其壓抑和尷尬的氣氛中,緩緩掉頭,駛離了鐵砧島海域。
看著遠去的滄浪船隊,陳鋒等人都鬆了口氣,後背已被冷汗浸透。趙海更是心有餘悸:“將軍…您這是…徹底得罪滄浪太子了…”
蔣嘯霆卻麵色平靜,望著那麵在風中傲然挺立的“昭明”旗,聲音低沉而堅定:“得罪又如何?昭明之路,注定荊棘密布,強敵環伺。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非我蔣嘯霆所求!更非‘昭明’所願!唯有手中刀劍,方是立身之本!唯有自身強大,方能令豺狼退避!”
他轉身,目光投向島上傷兵營的方向,眼神深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滄浪的威脅暫時退去,但內部的問題、失而複得的血脈、以及那依舊深重的血仇…前方的路,依舊漫長而凶險。
“回島!”蔣嘯霆下令,“加緊修複船隻,操練士卒,囤積物資!雲崇不會善罷甘休!蕭瑟風的大軍,也終會尋來!昭明軍…沒有喘息的時間!”
“飛魚號”調轉船頭,駛回鐵砧島。而此刻,在傷兵營的角落,蔣朔風(啞狼)正透過簡陋的窗戶縫隙,遠遠望著海麵上那場驚心動魄的對峙。他看到了蔣嘯霆麵對滄浪太子時那如同孤峰般挺直的脊梁,聽到了那斬釘截鐵的拒絕。雖然他不懂那些複雜的言語和權謀,但他能感受到那股寧折不彎、如同頭狼守護領地般的決絕氣勢!
他低頭,看著自己包紮好的手臂,又下意識地摸了摸鎖骨下那塊火焰胎記。狼一般的眼睛裡,那深埋的戒備之下,第一次,悄然燃起了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認同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