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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行船(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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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有副風吹日曬的臉,膚質像千揉百磨的革子一樣,他和那個離去的人穿著雙一樣的草鞋,懷疑買自同一個攤位。褲腿綁著露出半截小腿,隻缺一副鬥笠,就是水上人最慣常的打扮。

不過他腰上垂著一柄皮鞘破舊的劍,而且肩頸不是常年勞作的微佝,整副身形輕鬆又挺拔。

仇千水看了他一會兒,也緩緩抬手抱拳:“賀塢主,好久不見。”

正是從年前秋末就銷聲匿跡的灃水塢主,“奇蛟”賀長歌,與雁塢不同,灃水塢是八水上可列前五的大幫,賀長歌不唯是資曆甚老的二境宗師,而且是賀烏劍的獨子,在一十八塢中也有一份獨特的威望。

年前“南金風”沉毀於楊家渡,“河上黑雲”陳刃重身死,賀長歌不知去向,灃水塢就被四方瓜分,像條真正死在水裡的大魚,一天兩夜就被吃得隻剩骨架。

仇千水沒想到他還活著。

“賀塢主,近日回過灃水塢嗎?”仇千水頓了一下,目光挪向後麵去看了看被圍起來的仇落,收回道,“敝塢這裡倒有些消息。”

“都是水上營生幾十年的,還能有什麼新鮮事麼。”賀長歌笑笑。

“話雖如此,畢竟賀塢主晚一天回去,灃水的架子就難重搭一分。”

賀長歌頓了一會兒:“仇塢主一天不曾離開雁塢,現下雁塢的架子就沒有垮塌嗎?”

“……”

“我不會重起灃水塢了。”賀長歌道,迎著仇千震愕的眼神,笑了笑,“仇塢主,我在熱血莽撞之年喪父,見到‘八水之主’的名號被撕扯垮塌,心裡壓抑著憤恨的誌向。這份誌向一直支撐了我幾十年,令我建起灃水塢,一步步壯大,想著有一天把‘賀’字旗再掛滿八水。”

“為了這個,我受儘他們的奴役。”賀長歌輕歎一聲,“很多年裡我不是我,我是灃水塢主……嘿嘿,如今回看那些受迫之事,照我二十歲的血性,哪一件不是難以想象——仇塢主,你像令公子這般大時,會棄了兵刃,朝人下跪嗎?”

仇千水本來正想說什麼,聞言嗓子一僵,定在了原地。

“把能投進去的一切都投進去,得一聲勢龐大之灃水塢,到頭來是人家手上的鏟子。”賀長歌道,“八水不是江湖的地界啊,仇塢主。”

仇千水久久不語,他瞧著身前的男人,半晌道:“賀塢主,祝賀登臨謁闕天門。”

賀長歌笑笑:“久在樊籠裡,複得返自然。”

另一邊,少女正幫忙從仇落腹中取出了那杆魚槍,這位少塢主臉色慘白,強撐著沒有暈過去。少女含笑對他抱了個敬佩的拳禮,仇落無奈地搖頭苦笑。

瞧他境況穩定下來,少女回過頭,抱拳一禮:“賀宗師,幾番傳信,今日幸得一敘。”

“李小掌門。”賀長歌還禮,笑道,“你給的標記忒準,稍偏幾丈,賀某都掉進河裡了。”

“那是多虧河上無風,不然仇塢主的船,我可做不了主。”李縹青擦著手上的血走上前來,望北方道,“賀宗師,他們那邊……安全麼?”

賀長歌搖頭:“李掌門,事機百變,這我也說不準。”

“唔,是。是我多……”李縹青頓了頓,略過,目光落在仇千水臉上,“仇塢主,如今事確如我所言。蜃城如何與你吩咐,他們安排與動向如何,還望詳細告知。”

仇千水瞧著她,沉默片刻:“前番言談確實深入心間,不過,今日方見閣下心神境之手段,難免敬懼在心。”

李縹青輕輕一笑:“仇千水,咱們三回相見,你要殺我,俱在彈指之間。我不怕你突下殺手,你倒怕我捉你心毒嗎,不是英雄風範。”

仇千水默然,抱拳躬身:“是仇某小人之心,李掌門,仇某隻最後多問一句——仙人台不願看見水君登位嗎?”

李縹青肅容:“仇塢主,此處並無一個仙人台之人。”

“……”

“我等誠邀仇塢主一同鏟殺蜃城。往後七日,諸水幫仍可傳訴天下,共迎水君登位之盛事……但蜃城不是水君,仇塢主。”

“那也恕我直言,李掌門。”仇千水一抱拳,“若非仙人台居統籌、做靠山,僅憑你二人,又憑什麼說鏟殺蜃城這種話,你甚至不該認識賀塢主才對,難道隻是在言語上耍聰明嗎?仇某麵對的若不是仙人台,那又是什麼?”

“是敝方。”

李縹青沒有言語,大船之外,夜雨迷蒙之中,湖麵上行來一方小舟。

舟上人身形纖長,裹在一身柔軟避雨的鬥篷之中,她立在舟上,聲音清晰地傳了上來,此時掀開兜帽,露出來一張美麗而仙意盎然的臉。

“【安香】石簪雪,代天山向仇塢主問好。”她微笑道。

“……”

天將亮的時候,雁塢並下轄五幫的幾百條船終於重新有了秩序,按照最新的指示,他們再一次行動起來,早食在船之間傳遞。昨夜甲板上發生的事情注定在水幫之間傳說,大船上也沒有下達緘口的命令。

遙在雁塢諸船之外,一艘小船安靜地駛離。昏暗的天,細雨微霧,若不考慮那些潛藏的紛爭和危險,初春的澇水倒頗具一種靜謐的美感。

李縹青盤坐在船艙裡,石簪雪坐在她背後的橫隔上,少女的頭剛剛到她胸前,她幫少女重新洗梳著一頭又濕又重的長發。

“剛剛離開前,你又和仇千水去聊了半天?”石簪雪道。

“嗯,猜是什麼?”

“李掌門一副頭腦,千樣變化,這我可猜不中。”

“他們家有那麼些船——你知不知道,潞水南注,經由黃河,最終也是和神京八水相連的。”李縹青笑笑,“我暫和他談了兩樁生意,掙些零用,等局勢平定些,再尋機會一一拜訪這些大水塢們。”

石簪雪笑歎:“原來又在暗示了——反正天山許多花不完的銀子,下月再給貴門多撥一千吧。”

“這我可沒說。”李縹青抿唇笑,她仰著頭,任女子把清涼的液體敷在臉上,揉揉搓搓,洗去那些不屬於自己的裝扮——其實這裡本來也沒人認得她,她做偽裝主要是令容貌不那樣顯眼。

“你確實沒說,而且是什麼都沒說。”石簪雪道,“叫你問問他西庭心的事呢,你怎麼不張嘴?”

李縹青不說話。

“這事我們屢屢出力,如今到了最後卻是仙人台知曉最多。倒反過來拿捏我們。”石簪雪歎息一聲,“還以為李掌門蠻有用,能問問裴少俠究竟從西庭心得到了什麼,現下看來也是指望不上。”

“反正,等到了神京城裡,大家吃著茶再問嘛。”李縹青閉著眼道,“那,那我不是沒找到開口的機會嘛。”

“哦?那等李掌門替我等約裴少俠出來了。”

李縹青沉默,過一會兒道:“你自己沒長嘴嗎。”

石簪雪微笑:“唉,我隻怕裴少俠不大願意和我說話,見了麵就故意遠離。”

李縹青笑:“你什麼時候得罪他了?”

“我自沒得罪,但我記著博望時李掌門不是叮囑他,以後離我遠些嗎。”石簪雪仰頭回想道。

“……你真無聊。”

石簪雪含笑:“我是隻怕這位也和當時李掌門一樣小心眼。”

李縹青眼睫毛微微一顫。

石簪雪幫她拭乾了臉,輕輕撫了撫,道:“晉陽殿下發函聯係的是天山,又不是你,你緣何硬要向他提一嘴。”

李縹青沒講話,小船上和河麵一樣安靜。

少女的臉洗淨了,那五官確實長開一些,皮膚白得就像初春湖上的霧。

“……我肯定得提啊。”她輕聲道。

……

……

裴液栽進一堆鴨子中間。

水鴨,正在夜眠。臟水、羽毛、撲棱棱、嘎嘎叫,四散驚飛,那無比驚惶的動靜令裴液一瞬間有愧疚之感。

但下一刻他自己就咕嚕嚕了起來,動蕩的水湧進五竅,他第一時間閉氣封鎖——但變化還是來得更快些,這處水實在太淺,下一刻他就紮進了稀軟的湖泥裡。

“哈哈哈哈哈哈!”

裴液把自己從泥裡拔出來,麵無表情——實際是看不見臉——地坐在水裡,冷冷看著旁邊同樣滿臉斷枝殘葉而不自知,還在哈哈大笑的男人。

“我問你,你下降就不能選個正經地方嗎?”

男人笑聲停下了,也有些疑惑:“我是在這裡放了一艘船的啊。”

他抹了抹臉,皺眉看去——船確實在,就在東邊一丈處。

“船是會飄的。”

“唉,我知道……但沒料到。”男人站起來,低下頭,看著裴液仰起的臉沉默了片刻,然後又哈哈笑了起來,“你趕緊把臉洗了!”

何止是臉,淺水葦叢中湖泥尤臟,加之兩日來身上濕膩,裴液在湖心處將全身洗了一遍,才攀著船沿上來,男人拉了他一把,倚著槳杆笑看著他。

就算黑了些瘦了些,不再身穿白衣,那也是張頂明朗英俊的臉,裴液入京以來也沒再見到一張臉像他這樣令人一瞧就心生信任,惱火這時候消得差不多了,他瞧了這張臉一會兒,嘴角漸漸勾起,然後兩人一齊笑了起來。

久彆重逢實在是飽滿的喜悅,裴液笑:“你不在南邊養傷嗎?怎麼在這兒啊?”

祝高陽笑歎:“我瞧你從來也並不在意我的行蹤,既不寫信也不打問,見麵了倒來一句‘你怎麼在這兒’——我早在這兒了。”

“誰說,我常向邢梔姐打問你呢。”半年兩次在少年想來絕對算是“常”,他並不臉紅,“你原來也查蜃城之案嗎?”

“許多年前,我就盯上他們了。”祝高陽任船順水而飄,“隻不過如今到了年份,這些人才開始頻頻露麵。”

他談及敵人時聲音挺冷淡,但看向少年時又笑了起來,打量了他一番:“你現下真是變樣兒了。”

裴液驚訝:“變了嗎?”

“你自己不覺得嗎。咱們在奉懷分彆時,你從腦袋到腳底都是簡單的,眼睛裡是一片清澈的無知。”祝高陽回憶道,瞧瞧他,“現下,現下也能獨當一方了。”

裴液覺得他前半句話並不中聽,但後半句尚算人話,道:“我還以為你說樣貌——你有沒覺得,我長高了些、英俊了些?”

“哈哈。”

裴液沉默瞧著他。

祝高陽一抱拳,認真道:“裴少俠,你可能是高大英俊的,但是現下先把頭發往後擰擰吧,跟頂著顆水草一樣。”

“……”裴液偏去船邊擰頭發。

話不投機,重逢的熱情極快退去,裴液斜他一眼,開始想起現下的處境:“我問你,這是怎麼一回事?”

“是啊,是不是神機妙算?”祝高陽笑,講述著他的英雄事跡,“兩月來我攪得他們雞犬不寧,前月在曲湖上他們動用三塢船隻圍堵我,還是被我逃去。不過這回遭了,被他們徹底盯上,我若再一出手,一定遭埋伏——你猜我如何?”

裴液沉默:“你如何?”

祝高陽笑:“這是神京周邊,不是薪蒼山裡,還能再令這些宵小拿捏住了,我當即向仙人台去信一封……”

“是你向張中丞要的刺客?”

“不錯。”

“……你兩回了!!”

“其實是三回。”祝高陽糾正道,“我在年前就見過你了,楊家渡攔南金風那次,多虧你出手,我才擒住‘奇蛟’賀長歌——當然現下我和他已做朋友了。”

裴液想起那次,更瞪大了眼:“你他媽的——”

“你瞧,這孩子果然變了,竟還會罵人了。”

“我還沒打你呢!!”

“且慢且慢!”祝高陽高聲舉手。

裴液停下身形。

“你先莫生氣,我有一件賠禮。”

“……什麼?”裴液挑了挑眉——之前那玉蛟環還挺好用的。

祝高陽把一個破鬥笠從船艙裡提出來,用力往乾淨甩了甩,扣在了少年的濕發上:“這時日老是下雨,我特地讓賀長歌把這鬥笠給你留下了——要不這荒水野地裡,你說你可上哪兒買去?”

他高興地咧著嘴,一手抱著劍,一手拍拍少年的肩,跟個傻子似的,大概是好幾個月來笑得最開懷的一次。

裴液輕歎口氣,慢慢也跟著笑了,抬手扶了扶鬥笠——你彆說,確實把雨遮住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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