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看到,枯瘦的先知在大地上遊蕩,他衣衫襤褸,赤足步行,寶石般的複眼被他親手剜出,捧在爪上。
他說著褻瀆的言論,告訴人們末日將至,大地之下的惡獸即將破殼而出,他目睹了一切的雙眼便是證據,但除了庸俗的美麗之外,誰也看不到先知目睹的真相。
有人殺了這個瘋子,奪走了寶石,然而屍骸推開了墳土,捧著石子,繼續訴說他的故事。
有人焚燒了活屍,將他的骨灰撒入海洋,然而無眼的魂靈在執念的驅使下繼續遊蕩。
他問路旁的莫問:“你看到真相了嗎?”
看到了。
數百年後,星球破碎,文明覆滅,先知的遺言從未被人放在心上。
但莫問回答:“我看到了,而且我已經傳播了你的預言,很多人相信你的故事,我們正試著殺死那頭野獸。”
“那就好,謝謝。”
早已溶解的靈魂,重歸虛境,但有什麼被改變了。
能夠看到,衰老的首領坐在輪椅上,他不著寸縷,被自己最信賴的部下推向永不停歇的寒冬之中。
他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他將數十人的幸存者營地,化作數萬人的城市,他為茫然的人們留下生存的執念,將混亂的派係凝為一股,指出發展的方向。
他老了,他累了,他並非不死之人,所以他要用死亡去最後一次指引方向。
狂風暴雪中,千百人為那衰老的身影送行,他讓助手退下,自己推著輪椅向前,一邊前進,一邊呐喊:“我們,將戰勝寒冬!”
在跨越生死的那道界限前,他擠出最後的力量,衝入風雪。
重歸年輕的首領在冰雪中前行,看到了視風雪為無物的莫問,他問:“我們戰勝寒冬了嗎?”
首領死去,城市在議會的爭執中分裂,風雪最終吞噬了城市,吞噬了文明的最後一個據點,宣告他們的滅絕。
莫問回答:“贏了。”
“贏了啊……感謝你帶來這個好消息。”他不再前進,而是轉頭,望向城市的方向,敬禮,消散。
能夠看到,憂心忡忡的科研人員一遍遍進行著運算,試圖找到那個讓他心煩的錯漏,可一切模型都是那麼完美無缺。
超空間引擎即將啟動,他們的文明將抵達新的階段,將旗幟插到每一棵星球,不再因為擁擠不得不限製人口,不再因為資源短缺而放棄發展。
但他隱約有種感覺,這最終會造就巨大的問題。
“如果靈能並未消散,融入自然,而是最終彙聚到某個空間,以至於除了實體宇宙外,還存在一個超級靈能富集區域……該死,我們一直以來居然忽視了這麼重要的問題。”
“絕對不能啟動超空間引擎!”他拚命地滑行,數十條觸肢帶動著他幾乎飛了起來。
接著,他就看到走廊處的莫問,用看傻子的表情望向他:“急什麼,有重要的東西,你可以先發通訊,然後再給紙質資料。”
科研人員一愣:“哦,對,太急了,都忘掉這回事了,謝謝你的提醒。”
他沒能回去,在試圖改寫過去的瞬間,他就化為烏有。
這裡是虛境,不是過去,過去不可被改寫,也不應被改寫。
否決過去,同樣意味著否決現在,至少莫問自詡作為旁觀者,他不支持彆人這樣做,至於他自己?他肯定是想要支配時間,根據自己的喜好去創造一切……大概。
莫問不記得這是第幾個人了,他也不知道之後還有多少人,但他一遍遍地承認著這些靈能者的意義。
因為,這同樣是在承認著他自己。
他麵對的,是看不到儘頭的絕境。
什麼時候能夠超越【複活點】?不知道。真的有可能超越【複活點】,沒人阻攔?不知道。這是否是場針對他的永恒酷刑,一場虐殺遊戲?不知道。他是否仍舊停留在永恒之痛中,這一切都是他的幻覺?不知道。靈能是否可以保留到下個世界,繼續如此強大?不知道。
他什麼都不知道,看不清前路,但隻要告訴這些人仍有前路,他仿佛就能收獲一份希望。
必須要有意義,驅使他前進的腳步,便是意義。
如果這世上毫無意義可言,那麼一切行動都化作虛無,前進就毫無意義。
哪怕是徹頭徹尾的失敗,也必須找出價值。
所以,他要承認。
承認拚儘全力的掙紮,承認意義,承認……希望。
希望,是個奢侈的詞彙,但隻有這樣的奢侈,能夠讓人活下去。
這些文明並非儘善儘美,浮現於他眼前的靈能者未必稱得上道德無缺,他們的行為可能會踐踏無數無辜者,最終帶來苦果,但他還是儘量去承認,承認這世上的其他自己。
一個,又一個,直到數字仿佛失去概念,莫問再一次見到了齊世明。
他笑得陽光燦爛:“好久不見,看樣子我的絕招十分有效啊。”
“絕招?”莫問冷笑一聲,“不過是信息的洪流而已,我輕易就能撐住。”
齊世明搖了搖頭:“不,那種東西,當然殺不死你。這一招,我借鑒了一下我的死亡經驗……”
“這個世界上,有人會拒絕其他人的施舍,不論給予他們多少光輝,他們也會堅定地維持著自我。但也有人,如果向他們索求擁抱,他們一定會回以擁抱。”
“能夠感覺得到麼,無數被你承認的過往,還有即將被你點亮的星河。”
“他們,隻缺最後一步了。”
承認,僅需點頭,而改變,需要力量。
脫離虹光,回到現實,奪取容器,活下去,然後戰勝世界的每一個挑戰,殺光所有攔路者,如果隻想活下去,對於莫問來說已是最好的選擇。
但他想要承認所有的意義,包括自己的意義。
莫問,察覺到了來自世界的阻力。
他已經抵達了自己的極限,所有的潛力已經被開發到極點,即使跨越宇宙生滅才覺醒的靈能,也無法與真正“世界”的全力反擊相抗衡。
在無數年的碌碌無為後,被驅離,還是在大鬨一番後,就此退場。
答案顯而易見。
本不存在的時間之鐘,僅此一次地為某人倒轉。
“記住,這場戰鬥是我贏了,然後,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