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
沈潮生緊攥著韁繩,控製著馬匹朝向。
身後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叫。
又有三名士卒,連人帶馬正被流沙吞噬,掙紮的呐喊,無需多久,便會被淹沒口鼻。
能不能活,全看旁邊弟兄繩索丟的夠不夠快。
喧鬨聲剛剛停下。
身後便傳來車轅吱呀聲,邊令誠的步輦陷進沙坑。
這位監軍太監癱在虎皮軟墊上,錦袍浸透汗漬。
“高將軍,實在走不動了這天太熱,咱家得歇息了。”
“收繩!”
“傳令,就地紮營。”
高仙芝的聲音沙啞,似乎喉嚨裡沾著黃沙。
這位安西副都護的銀甲已蒙著厚厚塵垢,卻始終不曾卸甲。
自龜茲鎮出發,一百多個日夜的跋涉,如今山高路遠,高原反應嚴重。
萬騎已折損了近百人馬。
眾人聽聞傳令紮營,這才歇了口氣。
高仙芝騎馬來到沈潮生身旁。
突然抬手,指向西北方。
“沈郎,咱要去的就是那兒。”
沈潮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黛青色的山巒刺破雲層,峰頂覆蓋著終年不化的積雪。
還未等沈潮生回應,便聽聞一根鳴鏑升空。
隨後便有斥候上前來報。
“節帥,前方發現小勃律騎兵!”
高仙芝的瞳孔驟然收縮。
沈潮生握緊了手中陌刀,遠處黃沙之上,幾騎黑衣騎若隱若現。
兩將帶著親兵前去。
“沈郎,敢賭箭術否?”
高仙芝忽然笑道,摘下背後角弓。
話音未落,三箭連珠而出。
破空聲響起,三名騎兵幾乎同時被射中後心,鮮血滲出黑袍。
“好箭法!”
沈潮生拍手叫好。
“那我倆自然要比上一場。”
百日的兼程,兩人已經無比熟絡。
沈潮生接過沈嘯遞來的五石弓,箭矢離弦不久,便聽聞遠處小勃律騎兵落馬的聲音。
沈潮生騎馬貼近,利箭再次射出,自騎兵後背沒入,自座騎嘴中探出,最後一騎直接這般側倒下去。
“好霸道!”
高仙芝撫掌大笑,旋即臉色一肅的看向遠方。
“著甲!”
萬騎同時去後方輜重取甲。
高仙芝手下的將士,不少都在罵罵咧咧,埋冤這般破的甲不是自家軍中的。
步輦內,邊令誠掏了掏耳朵。
高仙芝麵色黢黑,低聲細細暗罵。
“不愧是閹狗,半點規矩都不懂,戰前換甲!怎就這般急躁!”
高仙芝看著那兩千陌刀軍手上刀甲沒有問題,這才沒有衝動。
兩千陌刀軍,就是高仙芝的命!
隻是那身鐵紮甲與陌刀,便能裝備兩萬的普通士卒。
更彆說高仙芝手下陌刀軍待遇極高,一個個都可以持陌刀鑿陣殺敵。
並非是赤水軍的那群“拒馬”陌刀兵可比。
當年高仙芝能覆滅達西部,就是靠著這手下陌刀軍。
“要是給我陌刀軍刀甲換了,咱就砍了這廝祭旗!”
好在沈潮生有安思順與巴圖爾幫忙管著輜重,並未被換去甲胄。
如今被發現了蹤跡,那麼便不能就此駐軍。
“急行!”
馬蹄踏碎沙礫,翻過山脈。
婆勒川似一條暴怒的銀龍,在深穀中左衝右突,激起的白浪足有丈高。
連雲堡如一頭蟄伏的鐵獸,盤踞在對岸的斷崖處。
“節帥,橋被毀了!”
沈潮生眯眼望向河麵,隱約可見幾片木橋殘骸被衝到下遊,轉眼已被衝得無影無蹤。
隻剩幾根焦黑的橋樁。
濁浪翻滾,誰人敢渡?
高仙芝與沈潮生在四周轉了幾圈,這方圓十裡竟無一棵喬木,隻有漫山遍野的矮草。
與此同時,河對麵的連雲堡響起號角。
城樓上人頭竄動,顯然人馬極多。
西北軍中,絕大多數不通水性。
想要強渡,先不說十人下婆勒川,能否有三人活著到對岸。
下婆勒川總不能著甲吧?
隻需要小勃律此時一波衝鋒,甚至隻要一波箭雨,就能讓大家夥死乾淨。
“邊監軍,輜重裡可帶了木材皮筏?”
高仙芝隻能希望邊令誠有準備。
邊令誠扣了扣指甲,滿不在意的說道:“怎的?你們輜重都是自己安排的,與咱家有何關係?”
“咱家隻負責安全送到,可管不了你什麼木板甲胄的。”
高仙芝身旁的封常清指甲嵌入手心。
當初案文裡,自己清清楚楚寫了疑婆勒川水急,需備舟船皮筏。
隻怕是邊令誠私下換了,畢竟軍糧甲械才賣的出價格。
“駐紮敲鼓,中軍議事。”
高仙芝沒有再與邊令誠計較,如今兵臨城下,不可能因為婆勒川而退兵。
案文對於邊令誠來說,隨時可以換一份。
聖君從未來過高原,更不會曉得如今地勢。
萬騎行軍百餘天,消耗的糧食輜重,已經是個天大的數字,更何況還有邊令誠那個饕餮。
若讓聖君知曉眾人因此退兵,恐怕隻會說上一句:“小勃律可以建橋,為何我大唐兒郎不行?”
隻要邊令誠有心陷害,那麼便是人頭滾滾。
沈潮生看著那婆勒川上方的積雪,若有所思。
一萬騎就地紮營。
軍鼓緩緩,所有將領都來到中軍營帳。
眾將啞口無言,唯獨李嗣業喊道:“節帥,隻需讓我陌刀軍過河,無論連雲堡內有多少賊兵,咱都殺的!”
高仙芝愁的直撓頭,這廝勇猛是勇猛,就是…
邊令誠樂的在一旁看好戲。
這百日行軍,自己已經同夫蒙靈察配合默契,吃了個盆滿缽滿。
至於能否攻克小勃律,那與自己這個監軍有何關係?
高仙芝見眾人毫無主意,這才揮手散了。
月色之下,三人沿著婆勒川並排而行。
河麵依舊滔滔。
“高郎,好似夜間水流緩些……”
封常清看著婆勒川的河麵,聲音不是很自信。
沈潮生心中大驚。
果然這些古人並非什麼都不懂。
“是嗎?”
高仙芝臨河而望。
白日裡,掀起的浪花便有丈高。
可夜間卻好似平穩了些。
高仙芝回頭,見沈潮生麵色如常,不禁有些奇怪。
“沈郎,莫非你曉得原因?”
沈潮生並未藏拙,反而大大方方的說道:“高節帥,此處位於高山之上,能有這婆勒川,定是山川雪水彙聚而成。”
“如今是夏過秋中,自然是融雪彙聚,河流湍急。”
“可到了晚上,高原氣溫驟降,融化的雪水再凝成冰,水少了,河流自然平穩些許。”
“隻需等氣溫再低些許,便可夜間渡河。”
“在這之前,還需高節帥多紮營些日子。”
“最好在渡河前日,令軍中大鬨一場,讓連雲堡守城將領看到。”
封常清看著沈潮生,自己隻是發現水勢減弱,而這人為何能說的頭頭是道。
高仙芝麵露狂喜:“是極是極,沈郎聰慧。”
沈潮生卻是推辭說道:“還是封侍衛率先發現的,我這隻是拾人牙慧。”
封常清抱拳說道:“沈將謬讚,此乃沈將之大功。”
高仙芝見二人謙讓,一隻手摟一人肩膀,放聲大笑:“都是大功,都是大功!我高仙芝得你二人相助,何其有幸,天公愛我!”
沈潮生隻覺肉麻,悄悄推開了高仙芝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