熨布難,熨散褶寬幅的裙子更難。
林秀水熨前整理褶皺,將一個個褶疊好,百褶這種裙,裙幅寬也罷,群麵打滿褶襇,又窄又細,不像三襇裙雖幅寬,卻隻有三個褶襇。
而且她發覺,自個兒用這熨鬥不順手,平熨和壓褶熨手感不同,她便拿著舊布折褶,反反複複地練。
這熨裙褶要從上往下,還需用厚布底間隔開,兩條兩條地熨,不然底下的繡線保不準會燙花掉,反麵熨完不算,正麵也要熨。
林秀水熨了半個時辰,累得手發顫,便坐下來,見旁邊小春娥趴在一隻空爐子上,左邊轉,右邊瞅,又用竹筒吹,她嗆了口灰,猛地在那乾咳。
她忙起身,把水盞遞給小春娥,看她眼皮上沾了灰,嘴巴黑乎乎,思來想去問:“你以後真想隻燒炭嗎,要不跟我學熨布?”
她這話也並非隨口承諾,隻思索著自己不會一直在這熨布,跟小春娥交好,自然也想回點東西給人家。
燒炭月錢是六百,熨布有一貫,而且會熨布以後去彆的成衣鋪或是布行,賺得要多一些。
“可我就喜歡燒火啊,”小春娥放下碗,露出沾了灰黑的臉龐,她眼神亮,“我能看出每一簍木炭的成色,知道哪些能很快燒著,哪些要放在底下慢慢燒。”
“我會用許多爐子,袖爐、手爐,用來煎茶水的方形燎爐,銅爐、泥風爐,再難燒的爐子到了我手裡,給我根火杵,都能燒旺。”
小春娥又咳了幾聲,她笑道:“我娘說,像我們這樣子沒大能耐的人,能做好一樣事情就不錯了。哪怕是燒炭,我今年燒好這個爐子,明年燒好那個鍋灶,總能糊口的。”
她說完後,走了三兩步過來,鬟髻一甩一甩,“上回我說想去臨安府當個燒火丫頭,那是說笑的,我最想去四司六局的油燭局。”
她掰著手指頭數,“那裡頭有管上燭、修燭、點照、壓燈種種,最要緊的是有裝火和簇炭,我就奔著那去的,我要做個很厲害的燒火娘子。”
“是我想窄了。”
林秀水有些慚愧,有時候太過尋常和微小的活計,在她眼裡是無關緊要的,但在彆人那卻並非如此。
她隻顧聽小春娥的話,手裡的熨鬥炭火熄了也沒發現,又匆匆拿小鉗子將炭夾出去,換了新炭來。
林秀水不免想起自己,在生計難以維係時,裁縫是她為生的手段。
或許等她哪天覺得,當裁縫遠遠重於賺錢時,那才有底氣說出口,可是眼下,她還是先賺銀錢,能把自己日子過好再說。
在這一天裡,她依舊熨那條綢緞裙子,照常準點下工,照常支起她那個古裡古怪的招幌。
她在整理那件花裡胡哨的褙子時,巷子口有一群小孩在牆角邊上,紮三隻辮子的張鐵生一口一口舔著糖,糊得嘴巴一圈,揚起頭問小荷,“你怎麼這幾日都不跟我玩了?”
“是呀,小荷,叫你玩千千車你也不來,”另一個滿頭髻,紮紅繩的小孩也好奇。
另一個年長些的女孩道:“對呀對呀,你不同他們玩,怎麼也不同我們玩了。”
小荷翹起頭,又背過手,她不說話,隻在眾小孩麵前來回踱步,故意把腳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
厚鞋底落在石磚上,發出噠噠聲,終於吸引了這一圈小孩的注意力。
“呀,小荷,你穿了雙新鞋子,還是貓腦袋!”“是大黃貓,跟我家牆頭那隻趴著的黑貓一樣。”
“我沒見這鞋子,小荷,你脫下來給我穿穿。”小荷見引起了大夥的注意,終於繃不住露出笑來,她其實很愛顯擺,隻是她娘給她吃飽穿暖便成,從不管什麼好看。
她穿得灰撲撲,就喜歡在地上爬,滾,反正衣裳臟了也瞧不出,隻是這會兒不一樣,她穿得齊齊整整,紮三丫髻,又綁了藍綠繡花的發帶。
從前的舊夾衣繡了花樣,新上了漂亮的衣襟,又穿了雙巷子裡孩子都沒有的貓頭鞋,她可神氣了,再也不想爬地上玩磕頭把戲。
“你們當然沒瞧過,我阿姐給我做的,”小荷的頭就沒低下來過,她像隻大公雞地翹起尾羽,“我阿姐會做可多東西了。”
小荷一處處往外顯擺,給她做了新的枕囊,之後她還有小包和新發帶,她還會有隻布老虎。
聽得其他小孩豔羨不已,其中一個道:“那有什麼,我知道你阿姐在哪,我叫我娘尋她買去,就做雙跟你一樣的鞋。”
“我,我也去我娘買,她,她要不給我買,我,我,我就不買。”
小荷氣得像隻青蛙,她氣鼓鼓的,雙手叉腰,又跺一跺腳,跑走了。
她隻是氣,她又不傻,大家都去買阿姐的東西才有銀錢。
但她還是好氣哦。
小荷跑到林秀水邊上,嘟起嘴道:“跟他們要多多的錢。”
林秀水在擦剪子,她低下頭看小荷,還沒搞懂怎麼回事,隻見巷子口有兩三家的娘子被自家小孩生拉硬拽過來。
“我要做這樣的鞋,我要貓腦袋!”
“我就喜歡,娘,你給我買,我求求你了。”
這群孩子鬨著,那些當娘的沒法子,同林秀水抱怨,張娘子說:“你瞧我家這閨女,哪裡像女兒家,簡直是個潑猴,在家裡又哭又鬨,想熬點糖粥都沒法子。”
“誰說不是,我鍋裡油熱著,東西正準備下鍋,拽著我衣裳就死命往外扯,還打翻了一桶水,叫我抽了幾下,無法無天了。”
林秀水聽他們的抱怨,仍舊笑盈盈的,隻說稍等,從屋裡拿出布頭拚縫好的鞋麵,沒有納底,但形狀不隻局限於貓頭,有兔腦袋長耳朵,也有虎頭鞋,還有狐狸尖腦袋的。
她前頭在油衣作時,就想過賣鞋子紙樣,隻是礙於紙價甚貴,而且這生意不長久,這才放棄這個打算。
不過剩下還有些布頭,要是用來打補丁或是墊補都賺得不多,她便想先做些簡單的鞋麵樣式來賣,要再賺點錢買布頭。
沒想到,還沒拿出來賣,小荷就替她招攬了生意。
“這種單鞋麵的隻要十文錢,全是絹布縫的底,”林秀水在抱怨和哭鬨裡插進聲音,她將鞋麵在大夥前麵晃了晃,見大家目光轉過來,才又道,“小孩穿鞋費底,底麵娘子可以用自家的鞋底,我這裡做也成。”
“也是隨便做著玩的,算不上特彆秀致。”
十文錢對於巷子裡的人家,也得精打細算,尤其這鞋子光有鞋麵,沒有鞋底,哪怕縫的樣式新奇,可新奇又不能當飯吃。
有兩三個當即變了臉色,硬拉扯自個兒孩子走了,邊走邊罵賺娃的錢,也有幾個娘子掏錢買了,還說這價確實便宜。
當然更多的是猶豫,想買又不想買,來來回回問,但最後還是買了。
林秀水挨個收錢,就五個娘子掏錢買,搞得一堆人圍在這,以為她賺瘋了,做了幾筆大生意。
走前還有跟邊上嘀咕的,“聽說她一日能賺個幾百文,嘖嘖,你說說,話說要不我也在這支個縫補攤子,我補得肯定比她好。”
“得了得了,你說話都不嫌害臊,就你那手藝,你出去支攤,人家一看你補的,沒倒找你要錢就算客氣了,你真想我上官衙裡看你去啊。 ”
那人還嚷道:“賺幾百文肯定是真的。 ”
“你賺賺去唄。”
林秀水聽完,滿腦子都是到底誰在胡說八道,能把她沒賺到的那幾百文補給她嗎。
她早上支攤接七八個縫補活計,都是打補丁,縫褲線,補鞋麵,裁衣長,最多賺個三十文,偶爾才來幾個大單子。
簡直胡言亂語。
她吃完飯跟王月蘭說起這事,王月蘭將碗往桌上一磕,哼了聲,“上回你補風箏那五十文,叫陳桂花在外頭一頓說,這前後頭一傳,說你賺了五六百文。”
王月蘭越說越惱火,“陳桂花這嘴沒個門閂,真想把她家門閂拆了縫她嘴上。”
林秀水想說,真的,真的不至於。
“你下回可得記著,一文錢喊得響亮點,二三十文憋著氣說,”王月蘭呸了聲,“一群見不得人賺錢的。”
王月蘭心裡門兒清,等明日就該有人上門跟她哭窮借銀錢了,哪怕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關係,畢竟這巷子裡,誰有銀錢誰家遭殃。
第二日早上倒真有人來敲門,王月蘭皺眉,摸到旁邊的燒火棍,藏在後頭去開門,要是來借銀錢的,她非得揮著這棍子把人打出去。
“王娘子,這魚給你和林小娘子吃,”張木生滿頭大汗站在門口,呲一口大牙,手中拽著一串草繩綁的小魚,他主要覺得前頭林秀水說的法子有些用,摸了魚送人家中來。
王月蘭擠出笑,客套幾句後,又變了臉色,她套了張木生幾句話,放下心來,這魚最後還是接了。
等林秀水下樓來,她拉過人,叫林秀水瞧這魚,“你知道誰送的嗎?”
“隔壁的,”林秀水準備打水洗臉,一瞧她姨母的神色,笑了聲,“姨母,你彆多想。”
王月蘭沒多想,但她擔心林秀水的眼神,擔心跟她娘一樣差。
她拉住林秀水語重心長地說:“你娘平日眼神很好使,看人遠遠就瞧見了,一到相看人家,人跑二裡地,眼睛還落家裡,最後找你爹那樣黑的,跟炭抹身上,就露兩窟窿眼。”
“然後你娘生了你,那時我去接生的,把我嚇了一跳,多醜哇。你當時黑的,還小,瘦的那個樣,窩在你娘懷裡,我以為哪家的老鼠把崽落下了。”
“給我和你娘嚇得夠嗆,生怕你黑成你爹一個樣,你娘才給你取名叫阿俏,就想著多叫叫,說不準能顯靈呢。我就埋怨你娘,當初彆找那樣黑的。”
“姨,求你了,彆說了,我眼神很好使…”
有當姨的這麼揭人短的嗎,太狠了,林秀水絕對不願回想小時候,那時確實黑,有人給她取諢名叫她小窟窿眼。
至於為什麼不叫大窟窿眼,她爹叫大窟窿眼。
她很“傷心”地去支攤子,決定靠縫補解憂愁。
也沒解憂愁,第一個來攤子的是陳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