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灰袍修士1(1 / 1)

推荐阅读:

014

從馬西莫的葬禮結束到現在也隻過了一周,可再次走在阿斯卡城中的石板路上時,眼前的一切卻又與上一次不同了。

上次街上的行人雖不算多,但總歸還有人,可現在,即使代表第三個時辰的鐘聲響起,街道上卻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不僅如此,家家戶戶都緊閉著大門,連窗戶都不肯打開,即使有人試圖往外看,見到街上有人也會“砰”的一聲關上窗。

薩瓦托雷修士看上去年紀很大了,腿腳也不太麻利,在阿斯卡這種有著大量上下坡的山城中行走難免速度會很慢。

好在菲麗絲現在的腿也不長,又是個謹慎的性格,走在坡度大的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很小心,生怕摔到自己。

這麼看,一老一小的行走速度居然差不了太多,倒是很適合做旅伴同行。

菲麗絲如此苦中作樂地想著,兩人也慢慢走到與下城區相連的石橋邊。

一根雷慕式的巨大圓柱安靜佇立在橋邊,順著華美的柱身向上看去,頂部赫然是一匹母狼與兩個嬰孩的雕塑。

因母狼奶水活下來的兩位英雄之後,也就是後來建立雷慕城的雷慕斯和羅慕路斯——這對雙生子和母狼的雕像早就成為雷慕城的標誌。

可現在的阿斯卡可是阿斯卡共和國,是獨立於任何政體的自由城邦,為什麼要在城內樹立這種其他城市的標誌呢?

她產生了疑問,也就問出聲了。

很快,跟在她身邊的幽靈老師和灰袍修士先後為她做出了解釋。

“因為建立阿斯卡城的就是雷慕斯的次子——阿斯卡尼奧。”

語速和反應更快的派勒烏索教授搶先一步說出答案:“殺死兄長得到雷慕城的雷慕斯也有一對雙胞胎兒子,後來雷慕斯死後,兄弟二人同樣在管理雷慕城時起了不可調節的矛盾。好在他們沒有重複父輩的悲劇,弟弟阿斯卡尼奧率先後退一步,離開雷慕城來到這裡建立了阿斯卡城。哥哥西尼奧為感謝弟弟的讓步,宣布會與弟弟共享雷慕城的榮耀,所以阿斯卡城的代表物才會與雷慕城一模一樣。”[1]

比起思維敏捷的學者,穿著灰袍的薩瓦托雷修士直到對方說完才緩緩抬頭看向立柱。

“因為建立阿斯卡的阿斯卡尼奧也是雷慕城的建造者——雷慕斯的兒子。”

“他的兄長,雷慕斯的長子在得知弟弟要放棄繼承雷慕城、反而選擇重新建一座城後十分感動。為了表達兄弟間不可分割的情誼,他願意讓弟弟建造的新城與雷慕城共享榮光,也就是現在的阿斯卡城……”

重新聽了一遍差不多的故事,菲麗絲還沒有做出反應,飄在一旁的派勒烏索教授卻明白過來了什麼,隱沒在眉毛下的眼睛再次睜大。

“你剛剛是不是還在試探我?試探我是不是你的幻象?!”幽靈發出悲憤的抗議,“你居然還不信任我!”

菲麗絲此時無法跟他對話,隻能在身邊人看不到的角度遞給對方一個白眼。

她承認,自己昨天確實被對方那對知識的執著打動了,也確實對親手製作出一本書有些興趣,可這依然不妨礙她再多試探幾次。

身處這樣陌生的環境裡,越能得到準確的知識她的存活率就越高,尤其是在現在這種特殊時期。

在前往羅蘭這個新環境前,她必須爭分奪秒地吸取所有有關這個世界的信息……至少她不想再因為一些詭異的行為和常識錯誤被人當成瘋子或傻子。

進入下城區後,街道上的場景又變了。

如果說上城區是因為太過寂靜而顯得可怕,那下城區的可怕便是源於最原始的暴力和混亂。

最先傳入大腦的是那難以描述的氣味。

腐敗的臭氣,屎尿的臭氣……本應每天都該清理出來的、街道兩邊的汙水渠此時堆滿了穢物。

隨著她一步步走下坡,古怪的味道仿若絲絲縷縷的細線,水流般順著鼻腔鑽進胸腹,慢慢形成一層仿佛能阻礙呼吸的薄膜。

菲麗絲走出的每一步都要相當小心,試圖讓自己避開那些流淌在石板縫中的汙水,卻在猝不及防下看到一隻伸出的手。

那是一隻格外蒼白的手,倒扣在石板路上。

由於顏色太白,倒是顯得指甲裡的臟汙更加明顯。

她見過這種慘白到發青的皮膚。

在殯儀館中,她送走外祖母的時候,那從布料下露出的皮膚也是這樣……

“不要看。”

就在菲麗絲的視線不自覺地順著那隻慘白的手臂往上看時,一隻枯瘦的手擋住了她的視線,將人拉到自己身邊的同時順便也把她的兜帽往下拽了拽。

“好孩子,不要抬頭。”

老人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用的依然是與之前一般平緩而溫和的語調,隻有按在頭側的力道十分明顯。

意識到那是什麼後菲麗絲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順從著那股力道低下頭,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腳尖前那一塊塊灰色的石板上。

她沒有再抬頭,可周圍的聲音還是如實傳到耳中。

各種各樣的哭泣聲隔著門板傳到街道上,虛虛實實讓人聽不清他們都在說什麼。但比起那破碎的聲音,更清晰的是高昂尖利的爭吵和怒罵聲。

她聽到有人為誰該去把屋中的屍體抬走而爭吵,也聽到重物被扔到不遠處的沉悶響聲,還有抬屍人討價還價的聲音……而更多、更刺耳的,是那些來自亡者的聲音。

“……好痛……”

“救我……救救我……我還不想…………”

“聖母……聖母在上…………求求您……”

也許是在下城區死去的人比上麵更多,即使她不去看,也能聽到那些似有如無的低喃在耳邊徘徊。

“怎、怎麼會有這麼多……”

派勒烏索教授的聲音裡都帶上一點顫音,聽上去像是靠得更近了些:“太多了……前兩天還不是這樣,怎麼會突然死了這麼多人……”

恐懼和不安從聲音中逐漸擴散開,一種由外侵入的冰冷感幾乎要將身體完全吞沒。

即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菲麗絲的呼吸還是不可控製地變得急促起來,握著胸前暗兜的手已經變得冰涼。

仿佛察覺到她的不安,那隻原本按在頭側的手慢慢移動向下。

這突兀的動作當即讓菲麗絲寒毛卓豎。就在她即將使力掙開時,那隻手卻隻是輕輕捂住她右邊的耳朵。

“沒關係,好孩子,我們就快出城了……”

老人的聲音像是帶著某種魔力,瞬間便把那些蔓延到腳邊的陰冷驅散。

菲麗絲在恍惚中不知又走了多少步,直到鞋尖那一方灰色的石板路變成土路,那隻一直按在她耳側的手終於鬆開了。

“修士!我們可是等你很久了!”

見這一老一小走來,一位正叼著草跟人聊天的男人立刻站直身體,拎著馬鞭走過來:“快點上車吧,再不走今晚我們可就要睡在野外了……對了,你們應該都沒染上那種病吧?”

“當然沒有。”

灰袍修士十分配合地掀起自己手臂上的袖子,菲麗絲也放下兜帽,學著他掀起袖子。

男人沒有客氣,仔細檢查兩人露在外麵的皮膚並觀察氣色,確定沒有問題才揮手讓他們上車。

說是商隊,但這裡的十幾人個個都是青壯年,所有人手中都手持武器,板車上的木箱封得死死的,完全無法從外麵看出裡麵裝了什麼。

菲麗絲二人被分配坐到其中一輛板車上。她原本想要自己跳上去,可惜身高實在不允許,手腳並用地掙紮了半天還是沒能爬上去,最後還是一個同行的年輕人看不過去,像拎包袱般把她拎上車。

最後清點好貨物和同行人都沒錯,為首的男人發出一聲呼喝後翻身上馬,車隊開始順著土路朝北行進。

板車行進的速度不快,卻終究比步行要快。

隻是不到半小時,阿斯卡的城門就已經被他們拋到身後看不到了。

可即使看不到,菲麗絲的目光還是無法從哪裡移開。

她其實與那座城中的人也不算太熟,但此時,她眼前依然會閃過那幾張不算熟悉的麵容。

喬瓦尼大師,伊莎貝拉夫人,女傭米婭,會做顏料的小學徒,他們今後的命運會是什麼樣的?

還有最開始看護過自己一天的卡特琳娜,為自己治療過頭傷的馬可修士和那位與馬西莫交好的修道院院長……她甚至沒能再跟他們說過話,居然就要這樣離開了……

仰頭向上,今日的天空與她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的天空時一樣湛藍,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如今是今年的第五個月份,按照這個時代的說法,該被稱作“萌芽之月”或“天樹之月”。

五月的意圖恩諾半島已經開始升溫,尤其是白天,充沛的陽光似乎能驅散一切陰邪之物。

菲麗絲就這麼仰著頭,一邊發呆一邊曬太陽,就這麼過了好一會兒,總算感覺發涼的手腳暖和了起來。

隨著車隊的繼續前進,道路兩旁的人越來越少。

雖然期間也有路過的人露出不懷好意的目光,可在看到眾多手持武器、騎馬走在車隊附近的青年後,那充滿惡意的視線隻能不甘地移開。

車輪不斷滾動著,直到目之所及之處隻剩下充滿綠意的平原和遠處的山巒,坐在馬上的青年們才放開始終搭在劍柄上的手,車隊中也開始傳出一些閒談聲。

“喂,那邊的修士!聽說你打算帶這孩子去原間城?”

最開始跟他們打招呼的男人拽著韁繩來到板車旁,充滿好奇的目光不斷在兩人身上掃視:“灰袍修士我經常見,但你這種會帶著孩子走的倒是不常見……”

這堪稱冒犯的目光讓菲麗絲有些不舒服。但因為她現在還是男孩的裝扮,為防止暴露她並不想經常開口說話,隻能把自己的身體稍稍往後靠,試圖躲到老修士的身後。

“一切都是吾主的指引。”薩瓦托雷修士倒是對男人不太客氣的語氣沒什麼反應,做出一個向上祈禱的手勢,這才端著溫和的態度不急不緩地解釋道,“這孩子剛剛失去了自己最後的至親,隻有一位住在原間城的遠親也許願意收留他。喬瓦尼大師雖然可憐他,卻又不能放下手上的工作親自護送,隻能先給那邊寫了信,再將他托付給我……還要多謝你們的慷慨,願意拉我們一程,否則我們一路走過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走到。”

“這……畢竟喬瓦尼大師也付過錢了……”

也許是他的態度實在太好,原本還十分輕狂的男人此時臉上已帶上一絲慚愧,再次開口時語氣都正經了不少,手持馬鞭點了點另外兩名騎在馬上的年輕人:“那是我的兩個侄子,帕加尼諾和安德烈亞,您有什麼事隻管跟他們說。”

薩瓦托雷修士再次朝他道過謝,男人便一夾馬腹回到隊伍前麵。

等他走後,老修士這才低頭看向縮在身邊的小孩。

“那位先生隻是好奇,沒什麼壞心,不要害怕。”他摸摸女孩的頭作為安慰,順便掏出一塊麵包掰開,將一半塞進她手裡,“快到午餐時間了,吃點東西吧。”

菲麗絲接過麵包後沒有立刻吃,反而先看了圈四周確認沒有其他人,這才帶著驚訝地看向老修士:“我們不是去羅蘭嗎?為什麼說是原間城……”

原間城位於意圖恩諾半島北部,出於半島與大陸的交界處。雖然距離這裡也不算近,但顯然是要比羅蘭近很多。

更重要的是,她可不是去投奔親戚的。

這位老修士看著那麼老實虔誠,祈禱的時候頭頂都像是要發光了,說謊的時候卻連一點磕絆都沒有……

“最近會從阿斯卡出發的商隊隻有這一支,他們的終點就是原間城,到達後就會折回南邊……喬瓦尼大師的意思是先去原間城看看,要是不合適我會帶你繼續往北走。”薩瓦托雷修士俯下身,被眼皮蓋住大半的眼睛微微睜開,壓低聲音道,“出門在外,不用什麼都說那麼清楚。”

菲麗絲驚訝於他的坦白,卻還是忍不住發問:“可修士……也能說謊嗎?”

薩瓦托雷修士像是被她逗笑了,一邊笑著搖頭一邊把麵包送到嘴邊咬了一口。

“吾主仁慈,下次告解時會原諒我的。”

菲麗絲有些心情複雜地點點頭,帶著一種常識略微震碎的迷茫咬下手中的麵包。

哢吧——

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傳進腦海,菲麗絲感覺嘴裡一涼,緊接著疼痛伴隨著鐵鏽味一起在口腔中蔓延開。

“你怎麼了?”

原本一直飄在旁邊的派勒烏索教授見她突然弓腰捂住嘴,還以為發生了什麼,焦急地在半空轉了好幾圈。

直到他眼睜睜看到女孩從嘴裡吐出兩顆帶著血的門牙,愣了半晌後實在沒忍住,仰頭哈哈大笑出聲。

在幽靈放肆的大笑中,菲麗絲總算後知後覺地想起一個早就被她遺忘的成長之痛。

一個八歲的小孩,確實該換牙了……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