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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燼墟大陸的天空,永遠凝固著一層渾濁的、令人窒息的血痂色。

那不是雲霞,更像是某個龐大存在早已乾涸、卻依舊不肯愈合的傷口。

大地在腳下,布滿深不見底的裂罅,宛如被巨爪撕扯過留下的疤痕。

熔岩在其下奔流,黏稠、熾熱,散發著硫磺與焦屍的惡臭,像大地緩慢流淌的膿血。

空氣灼燙,每一次呼吸都像咽下滾燙的沙礫,灼燒著喉嚨。

風是唯一的過客,嗚咽著穿過嶙峋的怪石和早已枯死、卻依舊倔強指向天空的焦黑巨樹殘骸,帶來遠處熔岩沸騰的咆哮和不知名魔物垂死的哀嚎。

弱肉強食,是這片廢土唯一通行的法則,空氣裡彌漫著永恒的血腥與灰燼的氣息。

就在一處冒著硫磺青煙的熔岩裂縫邊緣,一場無聲的獵殺正在進行。

一頭渾身覆蓋著粗糙熔岩甲殼的巨蜥,正死死咬住一頭體型稍小的影魘吞噬者的脖頸。

影魘吞噬者形如一團翻滾、凝聚的濃墨,唯有兩點猩紅的光芒在墨團深處燃燒,充滿了不甘的怨毒。

它無實體的利爪瘋狂撕扯著熔岩巨蜥的岩甲,每一次接觸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濺起細碎的、帶著火星的岩屑。

熔岩巨蜥的尾巴如同裹著岩漿的巨鞭,狠狠抽打在影魘吞噬者虛幻的身軀上,每一次抽擊都讓那團墨影劇烈地波動、黯淡,發出類似金屬扭曲的尖嘯。

沒有憐憫,隻有最原始、最殘酷的毀滅本能,在熔岩微弱紅光映照下,上演著生命的碾磨。

距離這死亡之舞不過百步,一道小小的身影,像一塊被風化的頑石,緊貼在滾燙的岩壁凹陷處。

那是一位少年,看上去不過十歲的年紀,骨架嶙峋,皮膚被惡劣的環境打磨成一種粗糙的赭石色,裹著幾塊勉強蔽體的獸皮。

汗水混著岩灰,在少年稚氣未脫卻過早刻上堅忍線條的臉上衝出道道汙痕。

少年手中緊握著一柄奇特的武器——一截弧度流暢、泛著骨白幽光的利刃,那是父親唯一留下的遺物。

刃口在熔岩微光下閃爍著冰冷的渴求。

他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著裂縫下方,那裡,一頭小牛犢大小的熔岩蜥蜴幼崽正笨拙地啃食著一簇在高溫中扭曲掙紮的暗紅色苔蘚。

幼崽的鱗片遠不如成年體那般堅硬,呈現出一種相對柔軟的暗紅色,那是狗蛋唯一可能擊破的獵物。

饑餓,像一條冰冷的毒蛇,在他空癟的胃裡啃噬。

他像壁虎一樣,沿著滾燙的岩壁向下無聲滑動,骨刃的鋒銳瞄準了幼崽相對脆弱的脖頸。

呼吸壓到最低,心跳聲在耳鼓裡擂動。

就在他弓身蓄力,即將撲出的刹那——

“嗚——!”

一聲突兀、尖利、帶著頑劣笑意的哨音,毫無預兆地撕裂了熔岩裂縫裡沉悶的死亡氣息。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進滾燙的油鍋。

少年渾身一僵,動作瞬間凝固。

下方的幼崽猛地抬頭,猩紅的小眼睛驚恐地四處張望,喉嚨裡發出受驚的嘶嘶聲。

“悠兒!”少年咬牙切齒,從齒縫裡擠出這個名字,猛地抬頭。

上方岩壁邊緣,探出一張同樣沾滿灰塵、卻掩蓋不住狡黠靈動的小臉。

八歲的悠兒,紮著兩根歪歪扭扭、沾著晶屑的小辮子,正得意地晃著手中一根小巧的白色骨哨,黑曜石般的眼睛彎成了月牙,裡麵閃爍著惡作劇得逞的光芒。

“笨狗蛋!等你磨磨蹭蹭下去,那小東西的爹娘都回來啦!”她咯咯笑著,聲音清脆,在這殘酷之地顯得格格不入。

幼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徹底驚動,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四肢刨地,慌不擇路地向裂縫深處逃竄。

狗蛋的心沉到穀底。

完了!!!

悠兒的笑聲還未落下,就被另一種更恐怖的聲音徹底淹沒。

“吼——!!!”

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從裂縫深處炸開,飽含著無邊的暴怒。

整個岩壁都在這聲波中簌簌顫抖,碎石滾落。

裂縫深處,熔岩的紅光驟然被一個龐大、猙獰的陰影遮蔽。

一頭成年熔岩蜥蜴,體型是幼崽的十倍不止,渾身覆蓋著厚重、凹凸不平、流淌著暗紅光芒的熔岩甲殼,如同移動的火山,猛地衝了出來!

它猩紅的巨眼瞬間鎖定了岩壁上的狗蛋和邊緣的悠兒,鼻孔噴出帶著火星的硫磺煙氣。

剛剛那聲幼崽的尖叫,是它唯一的逆鱗。

死亡的腥風撲麵而來。

“跑!”狗蛋嘶吼一聲,猛地蹬踏岩壁,不是向下,而是向上,撲向悠兒所在的位置。

蜥蜴的巨口張開,一道熾白粘稠的熔岩唾液如同燒紅的鐵水,帶著毀滅一切的高溫,噴射而出!

目標直指邊緣的悠兒。

時間仿佛凝固。

悠兒臉上的得意笑容瞬間凍結,被純粹的驚恐取代。

狗蛋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像一支離弦的骨箭。他撞開呆愣的悠兒,同時將手中的骨刃橫在身前。那滾燙的熔岩唾液狠狠撞在骨刃上!

“嗤——!”

刺耳的聲音伴隨著劇烈的白煙升騰。

難以想象的高溫透過骨刃傳導而來,狗蛋感覺握刀的右手仿佛被扔進了熔爐,劇痛瞬間撕裂了他的神經,皮肉焦糊的氣味鑽入鼻腔。

他悶哼一聲,身體被巨大的衝擊力撞得向後飛跌,和悠兒滾作一團,重重摔在滾燙的岩石地上,骨刃脫手飛出,落在不遠處,刃身上粘附的熔岩還在滋滋作響。

熔岩蜥蜴一擊不中,更是狂怒。

它沉重的四肢踏碎岩石,帶著碾碎一切的威勢,再次撲來。血盆大口張開,腥臭的熱風幾乎將兩人掀翻。

“快!”狗蛋左手劇痛難忍,幾乎抬不起來,隻能對著嚇懵了的悠兒嘶吼,“吹響它!對著它的眼睛!”

悠兒一個激靈,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她抓起骨哨,不管不顧地塞進嘴裡,用儘全身力氣狠狠一吹!

“嗚——!!!”

這一次的哨音不再是惡作劇的尖銳,而是灌注了小女孩全部的恐懼和決絕,變得異常高亢、淒厲,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震顫!

音波無形,卻像一枚尖針,狠狠刺入熔岩蜥蜴那巨大頭顱的耳孔深處。

它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前衝的勢頭頓挫,發出痛苦而迷惑的嘶吼,巨大的頭顱甩動著,猩紅的雙眼在痛苦中有一瞬間的失焦。

機會!

狗蛋不顧右手的灼痛,猛地翻滾,左手抄起掉落的骨刃。

他像一頭受傷但更凶悍的幼狼,眼中燃燒著瘋狂的光芒,撲向蜥蜴因甩頭而暴露出來的、相對柔軟的下頜咽喉!

骨刃的白光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

“噗嗤!”

鋒銳的骨刃深深紮入了熔岩蜥蜴下頜的軟肉,直達骨骼!滾燙的、帶著硫磺味的暗紅色血液噴湧而出,濺了狗蛋滿頭滿臉。

“吼——!”劇痛徹底激發了蜥蜴的凶性。

它猛地甩頭,巨大的力量根本不是狗蛋所能抗衡。

骨刃脫手,留在蜥蜴的下頜上。

狗蛋像斷線的風箏一樣被狠狠甩飛出去,撞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眼前一黑,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喉頭一甜,鮮血湧出嘴角。

蜥蜴徹底瘋狂了,它不再理會插在下頜的骨刃,猩紅的雙眼死死鎖定癱軟在地、失去反抗能力的狗蛋,巨口張開,喉嚨深處熔岩的光芒再次凝聚——它要將這渺小的蟲子徹底焚成灰燼!

悠兒發出絕望的尖叫,撲向狗蛋,想用自己小小的身體擋住那毀滅的白光。

就在那毀滅的吐息即將噴湧而出的千鈞一發之際——

一道比熔岩裂縫最深處的陰影還要濃鬱、還要粘稠的黑暗,毫無征兆地從蜥蜴頭頂上方降臨。那不是光線的缺失,而是某種活著的、充滿怨恨的“虛無”本身。

影魘吞噬者!

它剛才還在遠處與另一頭巨蜥搏殺,此刻卻如同被某種更深沉的力量牽引,瞬間跨越了空間。它那由純粹怨念與星輝殘渣凝聚成的、介於虛實之間的龐大軀體,無聲無息地落下,一隻完全由流動陰影構成的巨爪,帶著凍結靈魂的陰冷和撕裂空間的銳利,精準無比地扣住了熔岩蜥蜴的脖頸。

熔岩蜥蜴喉嚨裡醞釀的毀滅之光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被扼住命運咽喉的、極度恐懼的嘶鳴。

影魘吞噬者那兩點猩紅的核心光芒微微閃爍了一下,似乎在權衡。巨爪猛地一收!

“哢嚓!”

令人頭皮發麻的骨骼碎裂聲清晰地響起。

熔岩蜥蜴那覆蓋著堅硬岩甲、粗壯如柱的脖頸,在那陰影之爪下脆弱得如同枯枝。

龐大的頭顱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向後折去,猩紅的眼睛瞬間失去了所有光彩,隻剩下凝固的驚駭。

沉重的身軀轟然倒塌,砸起漫天煙塵。

裂縫裡隻剩下熔岩流淌的咕嘟聲和悠兒壓抑不住的、恐懼的抽泣。

影魘吞噬者緩緩地、無聲無息地轉過身。

那團凝聚的、翻湧的深邃黑暗,如同最深沉的黑夜擁有了形體,無聲地麵對著癱在地上的兩個孩子。

兩點猩紅的核心光芒,如同兩滴凝固的汙血,冰冷地掃過他們。

剛才撕裂熔岩蜥蜴的陰影巨爪,緩緩抬起,指向了狗蛋和悠兒。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刺骨的寒意,比熔岩的灼熱更令人絕望。

狗蛋掙紮著想爬起來,右手的劇痛和胸腹的翻湧讓他幾乎窒息。

悠兒死死抱住他的一條胳膊,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眼淚在滿是灰土的臉上衝出兩道白痕。

死亡,前所未有的清晰。

然而,就在那陰影之爪即將落下,將他們如同蜥蜴般輕易碾碎之際——

影魘吞噬者的動作,毫無征兆地停住了。

那兩點猩紅的核心光芒,劇烈地閃爍起來,頻率快得驚人,如同兩顆混亂搏動的心臟。

它龐大的陰影軀體也出現了奇異的波動,仿佛平靜的墨池被投入了石子。

它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困惑”的遲疑,將“目光”聚焦在狗蛋胸前——那裡,一塊不起眼的、帶著古老摩擦痕跡的暗紅色燧石吊墜,從破爛的獸皮衣襟裡滑了出來。

接著,猩紅的光芒又移向悠兒緊緊抓在手裡的那枚小巧骨哨,以及她腰間,一把同樣材質、同樣古老的燧石匕首的柄端。

一種難以言喻的、源自血脈最深處的悸動,如同沉睡億萬年的火山深處傳來的第一聲震動,微弱卻無法忽視,同時在狗蛋和悠兒的心臟深處響起。

那並非恐懼,而是一種……遙遠的、冰涼的、帶著無儘悲愴的呼喚!!!

影魘吞噬者那由純粹怨恨與不甘凝聚的猩紅光芒,在那燧石與骨器的古老氣息麵前,奇異地軟化、波動起來。

那翻湧的、充滿惡意的黑暗,似乎被一種更古老、更本質的哀傷所撫平。

它緩緩地、無聲地收回了抬起的陰影之爪。

那龐大的陰影軀體如同退潮般,悄無聲息地向後飄去,融入了熔岩裂縫深處更濃重的黑暗裡,隻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如同星辰塵埃般冰冷的餘韻。

它最後“看”了一眼地上那頭熔岩蜥蜴龐大的屍體,那猩紅的光芒微微閃動了一下,隨即徹底消失在黑暗中。

留下兩個驚魂未定、渾身浴血的孩子,和一具散發著恐怖高溫的巨獸屍體,在熔岩的暗紅微光下,構成一幅荒誕而詭異的畫麵。

巨大的熔岩蜥蜴屍體被粗糙地肢解,沉重的、覆蓋著岩甲的皮肉和骨骼被堅韌的藤蔓捆紮好,拖拽在身後,在灰燼覆蓋的地麵上犁出深深的溝壑。

每一步都沉重異常,混合著狗蛋右手燒灼的劇痛和胸口的悶痛,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腥味。

悠兒咬著牙,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分擔著最重的牽引繩,汗水混著血汙在她臉上流淌,早沒了之前的狡黠,隻剩下沉默的堅韌。

他們終於拖著沉重的“戰利品”,踏入了村落的邊界。

所謂的村落,不過是依著幾塊巨大得如同遠古巨獸肋骨的黑色怪石搭建起的低矮石屋群。

石壁被風沙打磨得千瘡百孔,大多半塌著,像一排排被蛀空的朽爛牙齒,沉默地鑲嵌在荒蕪的背景裡。

空氣裡彌漫著柴火灰燼、陳腐食物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金屬鏽蝕的微弱氣味。

死寂!

沒有雞鳴犬吠,沒有孩童的嬉鬨,甚至連炊煙都稀薄得可憐,寥寥幾縷,虛弱地升向那片永恒凝固的血色天空,很快便被無形的重壓碾碎、消散。

幾個村民在石屋間緩慢地移動著。

他們的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步伐拖遝,每一步都像耗儘了全身的力氣。

更令人心驚的是他們裸露在外的皮膚——手背、脖頸、臉頰的某些部位——呈現出一種病態的、非人的半透明狀態,其下隱約可見細小、尖銳的結晶顆粒在生長、蔓延,反射著天空渾濁的紅光,閃爍著一種冰冷、絕望的詭異光澤。

他們的眼神空洞,望向拖著巨獸屍骸歸來的少年和少女時,也隻是毫無波瀾地、遲鈍地轉動一下眼珠,仿佛看著兩塊會移動的石頭。

那是“祝福水”的痕跡。

聖地賜予的“恩典”,緩慢地將血肉之軀轉化為冰冷的晶簇傀儡。

村落中央,那間相對完整、門楣上刻著一道模糊星痕的石屋前,站著一個人影。

村長!

他比村裡其他人看起來更像“人”一些,雖然同樣枯槁,布滿風霜的皺紋深如刀刻,但渾濁的眼睛深處還殘留著一絲活人的溫度。

他拄著一根造型奇特的木杖——杖身扭曲如虯結的根須,頂端鑲嵌著一顆鴿子蛋大小、此刻卻黯淡無光、如同蒙塵玻璃珠的灰白色石頭。

那是“歎息杖”。

他看著狗蛋焦糊的右手和兩人狼狽不堪、卻帶回驚人獵物的模樣,乾裂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隻是化作一聲悠長、沉重的歎息,仿佛那根杖的名字就刻在他的靈魂裡。

“進來。”他的聲音沙啞,如同兩塊粗糲的石頭在摩擦。

火光在石屋中央的坑洞裡跳躍,映照著四壁粗糙的岩麵,也映照著狗蛋簡單包紮後依舊滲血的右手。

悠兒小心地用一塊乾淨的濕布擦拭著那柄小巧的燧石匕首,火光在古老的石麵上流動。

狗蛋則緊緊攥著胸前的燧石吊墜,粗糙的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定。

空氣中彌漫著熔岩蜥蜴肉在火上炙烤的焦香和草藥苦澀的氣味。

村長盤坐在火坑邊,渾濁的目光越過跳動的火焰,投向門外那片永恒的血色虛空,仿佛要穿透時光的塵埃。

“二十年前,”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像從記憶的深井裡艱難地打撈上來,帶著鐵鏽般的沉重,“也有這麼個血色的黃昏,比今天更紅,紅得像要滴下血來。”

“聖地的‘光明稅’,一年比一年重,要我們供奉活命的食物,供奉取暖的火晶石,供奉……我們的孩子。”他握著歎息杖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杖頂那顆灰白的星輝石在火光映照下,似乎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那年,實在活不下去了,連樹根都快挖絕了。狗蛋他爹,……” 村長頓了一下,渾濁的目光掃過狗蛋緊握吊墜的手,“帶著村裡二十多個還能拿得起家夥的漢子。他們磨利了骨刀,擦亮了石頭,像你們今天去獵殺蜥蜴一樣,埋伏在‘斷魂崖’。”

屋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柴火劈啪的爆裂聲。

“他們伏擊了一支聖地的淨化使小隊……”村長的聲音帶上了一絲難以抑製的顫抖,“那些穿著白袍、背著厚厚聖典的人……他們並不像人。他們的力量……像光,又像最毒的熔岩。星火他們……拚儘了命,也隻撕下了一個淨化使的袍角……” 他閉上眼,痛苦地搖頭,“二十多條漢子……最後……狗蛋他爹拖著半條命回來,留下了這個。”他用枯槁的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歎息杖頂端那顆黯淡的星輝石。“還有……聖地的報複。”

他睜開眼,裡麵是深不見底的悲哀:“從那以後,‘祝福水’就成了‘恩典’。

不喝,就是異端,就要被‘淨化’,喝了……”他看向門外那幾個緩慢移動的、皮膚下閃爍著晶光的村民身影,“……就變成……那樣,活著,卻比石頭還冷,聖地對我們的‘關照’,再沒停過。”

狗蛋低頭看著手中父親的燧石吊墜,那粗糙冰涼的觸感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

悠兒也停止了擦拭匕首的動作,小小的拳頭攥得死緊。

星隕之夜……父親和那些叔伯的血,原來從未乾涸,一直滲透在這片絕望的土地裡,也沉甸甸地壓在了他們稚嫩的心頭。

屋外,死寂的空氣中,突然傳來一種不協調的震動。

不是熔岩的轟鳴,也不是風穿過石隙的嗚咽。

那是堅硬、沉重、帶著金屬節奏的腳步聲,整齊劃一,由遠及近,每一步都踏在村落脆弱的神經上。

“來了……”村長眼中最後一絲溫度也熄滅了,隻剩下冰冷的絕望和一種早已預知的麻木。

他撐著歎息杖,緩緩站起身,佝僂的背影在火光中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陰影。

沉重的腳步聲如同催命的鼓點,最終停在村落中央的空地上。

四個身影,在血色天幕下投下冰冷的陰影。

他們穿著製式的、略顯磨損卻依舊刺眼的白色皮甲,胸口烙印著一個扭曲的、如同鎖鏈纏繞日輪般的徽記——聖地的標記。

腰間懸掛著沉重的金屬連枷,柄端鑲嵌著渾濁的黃色晶石。

為首一人,麵容刻板如石雕,眼神裡沒有任何屬於人的情感,隻有一種執行命令的機械冰冷。

聖地巡邏隊。

“光明稅。”為首者開口,聲音平板,毫無起伏,像生鏽的鐵片在摩擦,“晶石,肉乾,火絨。按人頭,足額。”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動作遲緩、皮膚晶化的村民,以及村落破敗的景象,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清點待宰的牲口。

村長佝僂著背,艱難地向前挪了一步,擋在巡邏隊和村民之間。

他努力挺直那早已被歲月和苦難壓彎的脊梁,聲音帶著卑微的祈求,在風中顫抖:“尊貴的大人……今年的熔岩……噴發得厲害……獵區……毀了……實在……實在湊不齊了……求寬限……”

“湊不齊?”巡邏隊長冰冷的嘴角似乎向上扯動了一下,那絕非笑容,而是某種更令人膽寒的弧度。

“聖輝之下,沒有寬限。瀆稅,即是瀆神。”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那些晶化村民,最終落在村長身後的石屋——那裡,熔岩蜥蜴肉炙烤的香氣尚未散儘。

“違逆聖地恩典,私藏供奉,罪加一等。”

他猛地一揮手,動作乾脆利落,帶著不容置疑的判決意味:“神諭已降。此地,汙穢深重,需以聖光徹底淨化!執行!”

隨著他最後一個字落下,村落邊緣的空氣驟然扭曲。兩道身影如同從燃燒的空氣中直接踏出。

一人身著繡滿金色荊棘紋路的純白長袍,麵容隱藏在兜帽的深影裡,隻有一雙眼睛,燃燒著非人的、純粹的金色火焰,手中托著一本厚厚、封麵鑲嵌著冰冷金屬荊棘的聖典。

另一人則穿著深紫近黑的祭司袍,手持一柄頂端鑲嵌著巨大渾濁黃水晶的法杖,水晶內部仿佛有粘稠的液體在緩緩流轉。

神官!

祭祀!

聖地的淨化之手!

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語,也沒有任何警告。

神官托著聖典的手掌微微抬起。聖典無風自動,書頁嘩啦啦翻動,發出金屬摩擦般的刺耳聲響。

一道純粹、凝練、帶著焚儘一切汙穢意味的熾白光柱,驟然從聖典上升起,如同神罰之矛,瞬間射向村落邊緣一間半塌的石屋!

“轟——!”

石屋如同紙糊般炸裂!

碎石、煙塵混合著裡麵躲藏的、未來得及完全晶化的老弱村民的慘叫,瞬間被刺眼的白光吞沒、氣化!原地隻留下一個焦黑的深坑,邊緣的岩石融化成暗紅的琉璃狀。

“不——!”一聲淒厲的哭嚎響起,一個皮膚晶化了大半的老婦人蹣跚著衝向深坑的方向,她渾濁的眼睛裡淌下晶化的淚滴。

紫袍祭祀麵無表情,手中法杖頂端的黃水晶驟然亮起邪異的光芒。

他杖尖一指那老婦人。

“噗!”

一聲輕微的悶響。

老婦人奔跑的動作猛地僵住。她驚恐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胸口——那裡的皮膚、血肉、骨骼,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地結晶、硬化!透明的、尖銳的晶簇從她體內刺破皮膚,瘋狂生長,眨眼間就將她變成了一尊保持著奔跑姿勢、臉上凝固著極致恐懼的、扭曲的晶簇雕像!在血色天光下,閃爍著冰冷而絕望的詭異光澤。

屠殺,以最“神聖”、最“淨化”的名義,瞬間降臨。

“跟他們拚了!”一個尚未完全晶化的壯年漢子雙目赤紅,抓起地上的石頭,怒吼著衝向那紫袍祭祀。

神官兜帽下的金色眼眸漠然一轉。

聖典上再次射出一道纖細卻致命的白光,精準地洞穿了那漢子的額頭。

他甚至來不及發出慘叫,整個頭顱連同半截上身瞬間化為飛灰,隻剩下焦黑的下半身頹然倒地。

絕望的哭喊、憤怒的咆哮、晶化時令人牙酸的哢哢聲、肉體被白光焚毀的嗤響……瞬間將小小的村落變成了人間煉獄。

巡邏隊冷漠地揮舞著連枷,將試圖逃跑的村民砸倒在地,動作精準而高效。神官和祭祀如同行走的毀滅之源,白光是淨化,黃水晶的光芒是詛咒,所過之處,隻有死亡和冰冷的晶簇。

村長站在一片混亂和屠殺的中心,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滔天的憤怒和無力回天的絕望。

他看著那些熟悉的、或晶化或瞬間化為飛灰的麵孔,看著狗蛋和悠兒藏身的石屋方向。

“跑……”他喉嚨裡滾動著低沉的嘶吼,聲音被周圍的慘嚎和爆炸聲淹沒。

他猛地將手中的歎息杖高高舉起,用儘全身殘存的生命力,狠狠頓向腳下焦黑的土地!

“以星輝餘燼之名!”老村長嘶啞的咆哮如同受傷老狼最後的嗥叫,穿透了屠殺的喧囂,狠狠砸在狗蛋和悠兒的耳膜上,“跑——!!”

那根虯結扭曲的歎息杖,杖頂那顆灰白黯淡、如同蒙塵玻璃珠的星輝石,在接觸到地麵的瞬間,仿佛被這聲飽含血淚與無儘悲憤的嘶吼所點燃!

嗡——!

一聲低沉卻撼動靈魂的嗡鳴響起。

並非巨響,卻如同古老的星辰在瀕死時發出的最後一聲歎息,直接震蕩在每個人的骨髓深處。

杖頂那顆灰白的石頭,驟然爆發出無法直視的、純粹而冰冷的光芒!

那不是聖典白光的灼熱與霸道,而是一種深邃的、仿佛凝聚了亙古星空的幽藍與銀白交織的光輝!

光芒並非擴散,而是以歎息杖為中心,瞬間向內瘋狂塌縮、凝聚!

時間仿佛被拉長。

神官兜帽下燃燒的金色眼眸第一次閃過一絲真正的驚愕,他手中的聖典自動翻頁的速度猛地加快。

紫袍祭祀法杖頂端的黃水晶邪光大盛,試圖乾擾那凝聚的星輝。

然而,太遲了。

那顆凝聚到極點的星輝石,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瀕臨爆發的超新星核心——

轟隆!!!

無法形容的巨響!

並非爆炸的物理衝擊,更像是一顆星辰在靈魂層麵徹底崩解!

一道無法用顏色描述的、蘊含著毀滅與寂滅本源的環形光爆,無聲無息卻又沛莫能禦地橫掃而出!

所過之處,空間仿佛都發生了扭曲、褶皺。

首當其衝的紫袍祭祀,他法杖頂端的黃水晶隻來得及發出一聲哀鳴般的碎裂聲,隨即他整個人連同那身深紫近黑的袍服,如同被投入熔爐的蠟像,瞬間扭曲、拉長,然後在無聲無息中被那幽藍銀白的光爆徹底抹去,連一絲灰燼都未曾留下。

神官手中的聖典爆發出刺目的金光,書頁瘋狂翻動,形成一麵厚重的金色光盾擋在身前。

光爆撞上光盾!

嗤啦——!

如同滾燙的烙鐵浸入冰水。

聖典的金光劇烈地波動、黯淡,厚實的書頁邊緣瞬間焦黑、卷曲、化為飛灰!

神官悶哼一聲,純白長袍上精美的金色荊棘紋路寸寸斷裂,兜帽被無形的力量撕開一角,露出下方半張蒼白、寫滿驚怒的臉,嘴角溢出一縷金色的血液。

他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不受控製地向後倒飛出去!

巡邏隊的金屬連枷在那光爆麵前如同朽木,瞬間扭曲變形。

四個巡邏隊員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身體被那寂滅的光環掃過,如同沙堡般無聲地潰散、湮滅!

星輝石的光爆,如同一個短暫而殘酷的,強行終止了這場屠殺。

以村長為圓心,半徑數十步內的一切——房屋、岩石、屠殺者、乃至空氣——都被徹底清空、抹平,隻留下一個光滑如鏡、冒著嫋嫋青煙的焦黑大坑。

坑底中心,隻餘下那根虯結的歎息杖,杖頂的星輝石徹底碎裂,化作一捧失去所有光澤的灰白粉末,隨風飄散。杖身也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

村長的身體,在光爆發出的瞬間,就已如風化的岩石般徹底消散,與那最後的星輝一同寂滅。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隻有遠處尚未被波及的村民發出微弱的、如同夢囈般的。

藏身石屋角落的狗蛋和悠兒,被那恐怖的光爆衝擊波狠狠掀飛,撞在堅硬的石壁上,劇痛讓他們眼前發黑,口鼻溢血。

他們掙紮著抬起頭,透過石屋崩裂的縫隙,看到的隻有那個巨大的焦坑,和坑底那根布滿裂痕、失去星輝的歎息杖。

爺爺……村長……

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熔岩,瞬間淹沒了他們。

眼淚混合著鮮血,不受控製地奔湧而出。

“爺爺——!”悠兒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狗蛋死死咬著牙,牙齒幾乎要碎裂,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嗚咽。

他掙紮著爬向石屋門口,想要衝出去,哪怕隻是靠近那個坑,靠近那根杖。

就在他滿是鮮血的手即將觸碰到崩裂的門框時——

嗡!

他胸前的燧石吊墜,猛然變得滾燙!

仿佛內部沉睡的太陽被驚醒!

同一時間,悠兒腰間彆著的那把燧石匕首,也爆發出同樣灼熱的光芒!

兩股灼熱並非孤立。

它們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瞬間共鳴!

狗蛋和悠兒身上流淌的鮮血——嘴角的、手上的、被碎石劃破的傷口滲出的——仿佛受到了某種古老意誌的召喚,驟然脫離了地心引力,化作一縷縷細小的血線,如同活物般懸浮起來!

這些血線並非隨意飄散,而是精準無比地、貪婪地撲向他們手中的遺物——撲向狗蛋胸口的燧石吊墜,撲向悠兒手中的燧石匕首!

吊墜和匕首如同乾涸億萬年的海綿,瘋狂地吞噬著那些屬於守墓人末裔的鮮血!

古樸的燧石表麵,那些被歲月磨平的紋路,在鮮血的浸潤下驟然亮起!

不再是石頭本身的暗紅,而是一種深邃的、仿佛源自血脈深處的幽藍光芒!無數細密、玄奧、如同星辰軌跡般的符文在光芒中流轉、顯現!

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血脈最深處的悸動與灼痛,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兩人體內轟然爆發!

遠比影魘吞噬者注視時強烈億萬倍!

仿佛有億萬顆冰冷的星辰在血管中同時炸開,帶來撕裂靈魂的痛苦,卻也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而浩瀚的感知。無數破碎的畫麵、難以理解的低語、星辰誕生與寂滅的悲鳴……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們稚嫩的意識堤壩。

“呃啊——!”狗蛋和悠兒同時發出痛苦到極致的嘶吼,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抽搐。

就在他們意識即將被這狂暴的血脈洪流徹底淹沒的刹那——

吞噬了他們鮮血的燧石吊墜和燧石匕首,幽藍的光芒驟然暴漲到極致!

嗡——!

一聲更加宏大、更加古老的共鳴響起。

兩道幽藍色的光柱猛地從兩件遺物上衝天而起,瞬間交彙、纏繞,在他們腳下構成一個巨大、繁複、由無數旋轉星辰符文組成的法陣!空間在法陣的光芒中劇烈地扭曲、折疊!

光芒一閃!

原地隻留下一個緩緩旋轉、散發著微弱星輝餘韻的殘破法陣虛影,以及那個吞噬了村長和歎息杖的巨大焦坑。

狗蛋和悠兒的身影,連同那兩件被激活的遺物,徹底消失無蹤。

隻有空氣中殘留的一絲冰冷星塵的氣息,和遠處神官壓抑著憤怒與驚疑的、帶著金色血沫的咳嗽聲,證明著這裡曾發生過一場終結與開始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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