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宗雜役峰。
張頭死了。
屍體在廢棄山洞裡被啃噬得麵目全非,隻剩幾塊沾著破布的殘骨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消息在雜役峰底層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隻蕩起幾圈微弱的漣漪,隨即被更沉重的勞役和鞭影碾碎。
“死了?哪個張頭?”
“就西山管事的那個酒鬼?呸!活該!報應!”
“噓!小聲點!聽說是被野獸拖進洞裡啃了……晦氣!”
“管事?少一個不少!活計照乾!都他娘的愣著乾什麼?想挨鞭子?!”
麻木的議論很快被監工更凶厲的嗬斥打斷。
一個煉氣期管事的消失,在青雲宗這龐然大物眼中,與死了一隻擾人的螻蟻無異。
雜役峰很快派了個新的煉氣期管事接手西山,鞭子抽得更響,眼神更加麻木冰冷。
沒有調查,沒有追索。
螻蟻的死亡,不值得浪費一絲一毫的靈氣。
然而,在青雲宗任務堂不起眼的角落,一枚標注著“追捕叛逃雜役”的灰木令牌,還是被一隻略顯蒼白的手取下。
發布者匿名,報酬是五十塊下品靈石——對於外門淬體境的弟子而言,算是一筆不小的橫財。
“兩個淬體一重的雜役?叛逃?”接取令牌的修士,約莫十八九歲,麵容冷硬如刀削,眼神銳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他身著外門弟子的青色勁裝,胸口繡著一道代表淬體六重的銀紋。他掂了掂令牌,嘴角扯出一絲冰冷的弧度,“王猙接了。正好試試新磨的刀鋒。”
淬體六重!
對於雜役峰最底層的螻蟻而言,已是高不可攀的山嶽。
派他來追捕,已是雜役峰管事所能調動的最高“規格”。
螻蟻,不配煉氣修士親自出手。
後山,原始山林深處。
藤蔓如巨蟒般纏繞著虯結的古木,遮天蔽日。腐爛的落葉堆積盈尺,散發出潮濕黴爛的氣息,每一步踩下去都深陷無聲,如同踏入死亡的沼澤。
光線在這裡被扭曲、吞噬,隻剩下斑駁陸離的慘綠光影。
空氣中彌漫著植物腐敗的甜膩、野獸腥臊以及一種無形的、令人心神不寧的壓抑感。
一處被巨大蕨類植物和盤根錯節的樹根遮蔽的狹窄石縫裡,狗蛋和阿月蜷縮著,如同兩隻傷痕累累的幼獸。
狗蛋的呼吸粗重而壓抑。
頸部的指痕青紫腫脹,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
更糟糕的是左臂,灰白色的晶痕在昏暗光線下如同活物般隱隱蠕動,深入骨髓的劇痛和麻木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的意誌。
強行催動骨刃斬殺張頭的代價,比想象中更沉重。
阿月的情況稍好,但小臉依舊蒼白,星璿般的眼眸深處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她正用采集的草藥小心地處理狗蛋頸部的傷。
那卷染血的羊皮卷軸,此刻正攤在兩人麵前一塊相對乾燥的石頭上。
它仿佛終於吸飽了鮮血,不再散發那令人心悸的貪婪吸力。
羊皮表麵粗糙的墨跡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仿佛用凝固的暗沉血液書寫的、扭曲而古老的文字!
文字邊緣,細密的、如同血管般的猩紅紋路在羊皮深處若隱若現,散發出一種古老、神秘、卻又帶著濃烈血腥和邪異氣息的波動。
卷首,四個扭曲的、仿佛在泣血的古字,無聲地昭示著它的名字——《血噬秘卷》。
“血噬……”阿月的聲音帶著一絲凝重和難以置信,“這絕非青雲宗的基礎法門!其能量回路結構……極其古老……充滿掠奪和……毀滅的意誌。它怎麼會落在張頭那種人手裡?”
狗蛋沒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散發著邪異氣息的卷軸上,琥珀色的眼瞳深處,燃燒著一種混合了痛苦、仇恨和對力量近乎瘋狂的渴望。
張頭的獰笑,監工的鞭影,淬體六重修士那如同山嶽般的威壓……弱小,就是原罪!
在這等級森嚴如同鐵壁的修真世界,沒有力量,連呼吸都是奢侈!連阿月都保護不了!
“管它怎麼來的。”狗蛋的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它現在,是我們的!”
他伸出沒有受傷的右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決絕,輕輕撫過那冰冷的、仿佛還殘留著血腥味的卷軸表麵。
嗡!
指尖觸碰的刹那,卷軸上的猩紅紋路驟然一亮!
一股冰冷、狂暴、帶著無儘饑渴的信息流,如同決堤的汙血洪流,瞬間衝入狗蛋的意識!
“呃啊!”狗蛋悶哼一聲,身體劇烈顫抖,額角青筋暴起!
無數扭曲的畫麵和瘋狂的低語在他腦中炸開:撕裂血肉的利爪、吞噬生機的獠牙、骨骼碎裂的悶響、生命精華被強行抽離的絕望哀嚎……一種最原始、最赤裸的掠奪與吞噬之道,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靈魂!
“狗蛋!”阿月驚呼,幽藍的星輝之力瞬間探出,試圖穩定他混亂的意識。
片刻之後,狗蛋粗重的喘息才緩緩平複。
他眼中殘留著血絲,卻多了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和銳利。
“淬體篇……血煉荊棘……”他低聲呢喃,解讀著腦海中那狂暴信息流的核心,“以身為爐,引血煞入體,淬煉筋骨如荊棘……吞外物精血,補自身虧空……”
這功法,霸道!
邪異!
以自身為容器,主動引動並煉化天地間遊離的殺戮、血腥、死亡等負麵能量(血煞),以此淬煉肉身,如同將血肉骨骼置於荊棘叢中反複磨礪!
更可怕的是,它能通過直接吞噬其他生靈的精血,強行掠奪其生命本源,彌補自身消耗,甚至……加速修煉!
這是飲鴆止渴的魔道!
但此刻,對於身處絕境、身負晶化詛咒的狗蛋而言,這杯毒酒,散發著致命的誘惑力!
山林間的寂靜被粗暴地撕裂。
“出來!兩隻小老鼠!”王猙冰冷的聲音如同寒鐵刮擦,穿透層層疊疊的枝葉。
他身形如電,在林間穿梭,淬體六重的強大氣息毫無保留地釋放開來,形成一股無形的壓力場。
手中一柄狹長的直刀閃爍著森冷的寒光,刀鋒輕易劃開擋路的藤蔓,如同切開腐朽的布帛。他的目光銳利如鷹,掃視著每一處可能藏匿的陰影。
“感知到微弱氣息殘留……東南方向!”他猛地轉向,刀鋒直指一片異常茂密、散發著濃鬱腐敗氣息的蕨類叢林。
就在他即將踏入那片區域的瞬間——
“沙沙沙……”
腳下厚達尺許的腐葉層突然如同活物般劇烈翻湧!
數條粗壯、布滿粘稠暗綠色苔蘚、頂端裂開如同菊花般口器的藤蔓狀怪物猛地破葉而出!腐葉精!
它們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甜膩腐臭,裂開的口器中噴吐出大片灰綠色的孢子毒霧,瞬間籠罩了王猙!
“雕蟲小技!”王猙冷哼一聲,淬體六重的護體罡氣勃發,體表泛起一層淡淡的青芒。
毒霧觸及青芒,發出“滋滋”的腐蝕聲,卻一時無法突破。
他刀光一閃,淩厲的刀氣瞬間將幾條撲來的腐葉精藤蔓斬成數截!
斷裂處噴濺出墨綠色的腥臭汁液。
然而,就在他揮刀斬斷腐葉精的刹那——
“吼!”
側麵陰影中,一頭形如巨蜥、渾身覆蓋著灰褐色骨刺、四隻利爪如同生鏽鐵鉤的怪物猛地撲出!
棘爪獸!
它速度快如閃電,布滿倒刺的尾巴如同鋼鞭,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抽向王猙的後心!
同時,幾道無聲無息、幾乎與周圍陰影融為一體的、如同巨大蕨葉般的虛影(影蕨怪),悄然在王猙的視覺死角凝聚,散發出乾擾心神、製造幻象的波動!
王猙眼中閃過一絲惱怒。
這些低級魔物平日裡他隨手可滅,此刻卻如同跗骨之蛆般纏了上來!他回身一刀劈向棘爪獸的尾巴,刀鋒與骨刺碰撞,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和火花!
同時,他心神微微一晃,影蕨怪的幻象讓他眼前出現了瞬間的重影!
“滾開!”王猙暴喝一聲,刀勢如狂風暴雨,將棘爪獸逼退,刀氣橫掃,將幾道影蕨怪的虛影斬得波動潰散。
但這些魔物悍不畏死,被擊退後又立刻從腐葉中、陰影裡再次撲出,配合著毒霧和幻象,死死將他纏住!
就在王猙被棘爪獸、腐葉精和影蕨怪短暫糾纏的片刻——
距離戰場數十丈外,一叢巨大的、散發著濃烈腐臭氣息的豬籠草狀植物根部,被厚厚腐爛物覆蓋的陰影裡,狗蛋和阿月屏住呼吸,如同兩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狗蛋的左臂緊緊纏繞著浸透藥汁的布條,壓製著晶痕的躁動。
他的目光透過腐爛枝葉的縫隙,死死盯著遠處那團混亂的戰場,看著王猙在低級魔物的圍攻下雖然遊刃有餘,卻也被拖慢了腳步。
阿月則閉著眼,幽深的星璿在意識中無聲運轉,精準地計算著王猙每一次揮刀的間隙、魔物攻擊的節奏、以及……風的方向。
“腐葉精主根在東北角那棵枯樹後……棘爪獸的左前爪舊傷未愈……影蕨怪核心懼怕強光……”阿月冰冷而精準的信息流直接傳遞到狗蛋意識。
狗蛋眼中寒光一閃。就是現在!
他猛地將手中一塊沾滿棘爪獸糞便和腐葉精分泌物的石塊,用儘全力擲向王猙左前方一片看似平靜的腐葉潭!
噗通!
石塊落水的聲音在激烈的戰鬥中微不可聞,但瞬間激起了更大的波瀾!
“嘩啦!”
一條潛伏在腐葉潭深處、體型遠超之前的腐葉精主根被驚動,如同被激怒的巨蟒,帶著滔天的腐臭毒霧和無數扭動的藤蔓,猛地撲向石塊落點的方向!
而那個方向,正好在王猙追擊他們可能路線的側翼!
同時,阿月手中一顆用特殊樹脂包裹、內部封存著微弱星輝之力的石子,被她以巧妙的角度彈射而出,精準地擊打在棘爪獸舊傷暴露的左前爪關節處!
“嗷——!”棘爪獸吃痛,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嚎,攻擊瞬間變得狂亂失控,不分目標地瘋狂撕咬掃尾,反而乾擾了王猙的刀勢!
王猙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手忙腳亂,刀光舞成一團,怒罵連連:“該死的畜生!”
趁著這短暫製造的混亂,狗蛋和阿月如同兩道融入陰影的輕煙,悄無聲息地貼著腐爛的地麵,向著與王猙和魔物戰場完全相反的、更加幽深險惡的山林深處潛去。
每一步都精準地避開鬆軟的腐葉和可能發出聲響的枯枝,將自身的氣息壓製到最低。
直到徹底脫離那片區域,躲進一處散發著硫磺氣息、布滿嶙峋怪石的地下溶洞入口,兩人才敢稍稍喘息。
洞外,王猙憤怒的咆哮和魔物的嘶吼依舊隱約可聞,卻已遠在天邊。
溶洞深處,怪石猙獰,滴水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一處相對乾燥的石台上,狗蛋盤膝而坐。
那卷散發著邪異血光的《血噬秘卷》攤開在膝前。他閉上眼,腦海中回響著那冰冷、狂暴的功法要訣。
對力量的渴望,如同地獄之火,灼燒著他的靈魂,壓過了晶痕的劇痛和功法的邪異。
“引血煞……淬荊棘……”他低聲嘶吼,如同受傷的孤狼在月下嗥叫。
他不再猶豫,按照秘卷所述,主動放開了對自身氣息的壓製,甚至刻意引動左臂晶痕帶來的痛苦與負麵情緒!
一股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混合著殺戮、血腥、絕望、痛苦的“血煞”氣息,開始以他為中心,緩緩彙聚!
溶洞內本就陰暗潮濕,常年不見天日,積累的陰鬱死氣被這氣息引動,絲絲縷縷的灰黑色氣流如同受到吸引,從石壁縫隙、地底深處滲出,帶著刺骨的寒意,纏繞上狗蛋的身體!
“呃……”狗蛋身體猛地一顫!
仿佛有無數冰冷的鋼針順著毛孔刺入體內!
這血煞之氣陰寒、暴戾、充滿侵蝕性,瞬間與他體內的星輝之力、晶化詛咒之力產生了激烈的衝突!
左臂的晶痕爆發出刺目的渾濁黃光,劇痛如同海嘯般席卷全身!
他緊咬牙關,牙齦滲出血絲,按照秘卷的路線,強行引導這入體的血煞之氣,如同駕馭著一頭狂暴的凶獸,狠狠地衝刷向自己的四肢百骸!
每一次衝刷,都如同用生鏽的銼刀刮過骨髓,帶來撕裂般的痛苦,卻也帶來一種扭曲的、仿佛血肉在被強行鍛造的奇異感覺!
阿月守在洞口,警惕著可能的追兵,星璿之眼卻緊緊盯著狗蛋。
看著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麵容,看著他體表浮現出的、如同荊棘般猙獰的暗紅色血紋,感受著那越來越濃鬱的、令人不安的邪異氣息。她的眼中充滿了擔憂,但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決絕。
在這弱肉強食、等級如天的修真世界,在這前有追兵、後有詛咒的絕境之中,飲下這杯名為“血噬”的毒酒,或許是唯一的生路。
哪怕前路荊棘密布,血染征途。
淬體螻蟻的掙紮,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