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水池邊的裂縫像一張撕裂的嘴,濁浪從縫隙中噴湧而出,泥土剝落如豆腐渣,發出刺耳的“嘩嘩”聲,仿佛洪水在低吼著嘲笑村子的脆弱。
陳明遠站在池邊,鐵鏟杵在地上,泥水濺了滿身,臉上的雨水混著汗水淌下,眼睛被風吹進了沙,血紅著眯成一條縫,蹲下探了探裂縫,水流冰冷刺骨,衝得手掌直發麻,他猛地站起,更是腦袋發暈,差點滾入池中被旁人一把扯住,也是顧不得一身虛汗,隻喉嚨裡擠出一聲嘶啞的大吼——
“來人!快!沙袋!石頭!堵!”
伴隨幾個年輕人聞聲衝來,手忙腳亂地拖來沙袋,堆在裂縫前,可水流太急,沙袋剛放下就被衝得歪斜,泥水從縫隙噴出,濺得眾人滿臉。
陳明遠被浪衝沒退,卻讓旁人拽後麵去了。
“再怎麼樣!你也不能想不開……用自己去堵啊!”
陳明遠這才像回過神,隨後死死咬牙,目光掃過池邊稀疏的石塊,心頭一沉。
如今村裡的碑石用儘了,老宅拆了,橋也拆了一半,哪還有可用的材料?
目光不自覺移過村口的老石橋殘骸,他知道,再提拆橋,村民們怕是要炸了鍋。
不遠處,有些村民早三三兩兩聚在田埂旁,那疲憊的臉上寫滿怨氣。
張大嬸蹲在自家廢墟前,望著這邊嘀咕:“他們一群人又要折騰啥?水剛退,還不讓人喘口氣?”說完,看見陳明遠要跳下去似的,哼了一聲,“這陳家爺仨,就會做戲!”旁邊的李二狗抹了把臉,泥巴糊得像個土坷垃,咧嘴道:“可不是,我聽說,曉峰跑縣裡去了,保不齊又要整啥新花樣給自己兒子鋪路,我可聽說了,當官的都是靠這些災難發財啊,發家的……你瞅昨兒那水道,改了,靈是靈,可田不還是淹了?”
李老漢抱著骨灰壇,也是低聲道:“彆說了,都這樣了……”他聲音顫顫的,眼眶紅了,“可憐,我家那塊地沒了,祖墳也沒保住……”
這話讓人都不說話了,而遠處的呼天搶地跟他們似完全沒有關係,隻有陳德水拄著拐杖,慢慢從田埂上走來,軍綠雨衣被風吹得鼓起來,瘦削的身影像根鎮定天地的老樹樁。
他走過去,一眼瞧見裂縫,眉頭皺得像刀刻,沙啞道:“明遠,看來,曉峰說得對,這裂縫不堵,村子保不住。而重點是——上遊的水不停過來!這件事,不解決,我們也保不住多久……”說完,他頓了頓,目光移向橋的殘骸,“要我看,橋石得再拆點,不然不夠。”
陳明遠抹了把臉上的泥皺緊眉頭道:“爸,你說得清楚,可你也知道村裡人啥心思。昨兒為半座橋,差點把我給罵死!他們沒被淹就覺得無所謂,要再拆,他們不得跟我拚命?”說完,他低頭看了看裂縫,水流衝得更凶了,泥土像豆腐渣似的往下掉,發出“嘩嘩”的聲響……
“快來人!還有嗎!”陳明遠臉色大變,大喊:“人呢?快啊!拿沙袋!把裂縫堵上,彆再變大了!”幾個年輕人趕忙衝跑過來,好在是沙袋早就準備足足,一行人好半天堵上,可是,這水好像是跟他們開玩笑,遠遠的,肆意奔騰的黃色駿馬疾馳而來,那架勢,看得岸邊的人臉也都白了。
成群嚼舌根坐一起的,起初還沒有沒看到的,後麵被抓開,連帶李老漢壇子都摔了粉碎,洪水把骨灰和碎骨衝走他都跌坐在地,好半天才結結巴巴道:“祖……祖宗!我的祖宗!”
後麵有人把他一把抓回來——
“你是我祖宗!你可彆去!裹進去沒人救你!”
……
此刻遠處已然全員後撤。
“站長,這,這咋辦?水……就要漫回來了!”
“怎麼辦?能抗事的全部到最前麵頂著!全部帶著沙袋過去,還有能乾活兒的……”
他看著遠處的橋板——
“去,拆了!”
這下在河邊的這群人,都動起來了,可橋板來了……還是不夠。
更彆說,雨又下大了、
細密如針,鼓點如豆,刺得人臉生疼。
陳明遠不斷指揮著村民把板子加固,替換掉人工頂著的沙袋,又把僅剩的石塊堆在裂縫前,壘成一道矮牆,終於將湍急的水流暫時控製住,然而……水流還是很急,進來的水和天空降落的水攪和在一起,豎起來的矮牆,搖搖晃晃,像個醉漢,根本站不穩,靠不住!
張大牛扛著最後一塊橋石板,喘得像牛大吼道——
“老子把最後一塊都拆放進來了,這回總得管用吧?!”
他一身用不完的力氣,丟下去後,就一屁股坐在泥裡,泥水濺了滿身,眼神卻沒那麼硬了,像是有點服氣,卻不是服氣陳明遠,而是服氣了這場洪水,竟然是來真的。
“你家那小子,是真去上遊解決問題了?不是趁機跑路了吧?”有人群中貓著的人故意尖著嗓子說完,藏在人堆裡,陳明遠此刻剛鬆口氣,聽得眼前一黑,他從洪水起就沒有休息過一下,一黑一白的視線裡,他咬牙,轉身過去崽蹲下探了探裂縫,縫隙還好,但是水流速太猛,必須給這些醉漢再加固,然而……村裡哪還有石頭?或者說,能用的都用儘了,連他們家老房子也拆得差不多了。
隨後,陳明遠想到什麼,心頭一沉。
那是他和愛人的愛巢,也是未來給曉峰娶媳婦用的,可是……
“去,現在還能乾活的爺們,跟我去……拆家。”
眾人一愣,接著有些害怕和不可置信地問拆誰家。
“還能拆誰?我家!”
他作為站長不能把這個水治好,他可不能交代,不遠處,柳柔帶救護站的人在給磨出泡來的人進行簡單的包紮,聽到這句話,手上的碘伏直接落地,旁邊的人自然也都聽到,神色不明的沉默中,她卻隻是撿起來丟到旁邊的醫護垃圾桶中,繼續心無旁騖地擦藥,上藥,包紮。
直到,餘光裡那些人還是沒動,她這才轉頭說:“看我乾什麼?去啊!”
這些人才是轉身,嗷一聲衝了過去…
遠處,陳德水正要走過來說,嘴角扯了扯笑了,不愧是他的兒子兒媳!跟他一樣的想法,不過,他看了一眼蓄水池上高漲的水和外圍的地勢忽然眼神發亮想到了什麼——
“明遠!快,快過來!”
陳明遠忙著拆家,可對老父親也是言聽計從,火急火燎地過來,“您最好快點說,我……”
“我想當年的幾個簡易翻車可以拿出再用,可能不是很快,但是,正因為不快,剛好合適……我們可以按照曉峰說的,故技重施,將老翻車拿出來,設計在這兩個位置,如今上遊的水不用加速,那兩個老的翻車可以挪到那邊緩衝水流速,這裡加快把這池子裡的多出的水用翻車撥出去到新的渠道,一直通到地下出水口或什麼地方我要看看圖紙……”
“這個東西,我拿不定主意,但是翻車改換我覺得可以,這樣降低了流速……是可行的,至於後麵分到什麼地方,等曉峰回來,爹你先組裝老翻車?”
爺倆一拍即合,各自乾活。
火急火燎的兩個小時,這邊眾人連拆帶砸,那邊老家夥們也很快就解決了翻車的舊部件重組……
然而一切就緒,柳柔覺得內心不安,“明遠,曉峰還沒回來?也沒消息,現在有電有信號,你看給他去個電話問問?萬一前頭發洪水……”
陳明遠起初是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打給他乾啥?就知道瞎折騰!他認識人嗎?就跑縣裡找事,能解決什麼才怪!純浪費時間!”
他嘴上這麼說,可心裡卻也揪著,而且他知道,兒子是對的,上遊不疏通,村子這口氣,喘不了多久,眼下不就是遇到了?
時代在變化,他該變化,可他啊……目光掃過老父親翻車上的身影,苦笑了一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固執,就好像他父親固執翻車一定有用,他固執的是他這個站長,也是新時代的人,機械化的人,一定不比數據化,科學化差哪裡!
柳柔勸慰過見他不理,也就轉身回去救護棚裡忙活,這兩日純靠她手腳麻利地給村民包紮,紗布用完了,她就撕乾淨的布。
隻是,偶爾抬頭瞥眼家的方向,那邊牆已經塌了一大半,槐樹孤零零地立在雨裡,像在哭。
她咬了咬唇,低頭繼續乾活,因為怕停下來就得麵對心裡的那股酸。
那是她結婚時父母給她出錢蓋的房!
她父母早就……沒了……可是她也知道洪水真來了是什麼樣的,她父母就是那樣沒的!
又半個鐘頭,翻車真的將水流一點點減緩。
陳德水替換下來後,站在平穩的蓄水池邊,瞧著矮牆一點點又高起來,水流在陳明遠派人用水泵抽走湧入地下河後,就一點點平順下來。
他欣慰的沙啞道:“明遠,乾得不錯。”
陳明遠卻搖頭,“還不夠,這牆還得再加固,不然再來一波頂不住。”
他頓了頓,目光裡全無僥幸,移向橋的殘骸,“橋石已經沒了,接下來恐怕……不好拆不好動了。”陳明遠說完,抹了把臉上的雨,“裂縫其實還在,如果下麵塌了也不好辦,還是得這場過後,想辦法重新解決……最好是水流引出……不然老天爺還會反複考驗咱們的命!”
“哈哈哈,說得好,”沒想到這麼嚴肅的時刻,老爺子居然笑了出來,“命運啊,就是這樣,要一次次給你拋過來任務,直到你圓滿完成任務!繼續吧!”
老爺子轉身走了。
眾人繼續乾活了。
翻車,水泵,像是將兩個年代的人交錯起來,兩股擰成一股繩,和這破水做命運的切割。
夜晚,下雨的天黑得像潑了墨,祠堂門口的馬燈又點上,燈光晃得人眼暈。
村民們被召集聚來,經過接近兩日的奮鬥,個個疲憊得像散了架,蹲的蹲,坐的坐,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了。
但好處是——
“裂縫堵住了,水位下降了!咱們村子算是暫時保住了!”
陳明遠站在前頭,說完後,又拿起旁邊棍子在地上畫了個圈,沙啞道:“可上遊的水還在來。曉峰去縣裡……改上遊了,目前上遊好像漫了,具體還不清楚,也沒空聯係,但無論成不成,咱們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承接……他們上遊的問題!”
張大嬸扇著蒲扇,嘀咕:“憑啥?縣裡好處不給咱們,水倒是猛猛給!”
李二跟著哼道:“就是,平時不見錢不見人,關鍵時刻還給一刀!俺們等好了,就去縣衙政府鬨去!”
“鬨能咋?就不用掏錢啊?你以為都是你們鄉村裡的,大城,大縣,人都講究一個分工明確,我們不是保家,保村,我們也是保錢,除了人民子弟兵來,縣裡不給錢絕不會來的!之前你忘了,村裡乾旱澆水,一共派了兩輛車,還是咱們站長親自掏錢,澆水的錢,比俺們莊家錢還多!”
一說起這個,眾人又想到什麼忍不住啐了一口,“現在水又多得要花錢往外弄!真是笑話!”
“可不是!”
人群嘀嘀咕咕說著,陳明遠都插不進去最,柳柔給他拿來了熱毛巾,熱水衝得玉米糊糊,香得直迷糊,他抹了把臉,這泥巴糊的眼睛都快睜不開,抹完要喝一口,又被強摁著漱口,漱了一口的泥水出來,這才是開始吃喝,感覺活過來。
而那些已乾不動的老家夥們,除了李老漢丟了骨灰紅著眼,其餘人都默不作聲的呆著,好像丟了魂,說白了……累的。
確就在這時,遠處傳來腳步聲還有呼聲——
陳曉峰竟回來了!
他背著包,滿身泥汙,臉上帶著股子疲憊,可眼睛裡還燃著點火。他喘著粗氣,對陳德水道:“爺爺,縣裡挖機借不到,預算不夠。我聯係了個老同學,他在城裡搞工程,明天能送台小型挖機過來,但得咱們自己出油錢。”
陳德水眯著眼,點了點頭,“錢好說,湊湊就行。你咋打算弄上遊的?”
陳曉峰說到這就有些不敢看眾人的眼,但眾目睽睽下也跑不掉,隻能低頭翻開筆記本,硬著頭皮指著草圖:“我要錢可能不在村子裡,我要去……上遊河道,挖開後,流速能降下來。也算是變相的圍魏救趙,但現在得先堵裂縫,不然等不到明天我弄上遊,所以我回來了,而且,我路上算了……”他抬頭,目光落在陳明遠身上——
“爸,橋石得用。”
陳明遠聽半天才是冷哼一聲皺眉道:“你小子,真以為全村就你一個能乾的?早就乾完了!滾去看去!有什麼需要再說!”大概是覺得話說重了,不給兒子麵子,又揚揚下巴,“等等,你多留點預測的數據,你的數據還是管用的。”
陳曉峰僵硬的臉色一頓,然後點點頭轉身往蓄水池跑,路過被拆得一乾二淨的石橋,他幾乎想到這座經曆百年的橋在鋤頭下瓦解的樣子,那青石一塊塊被撬起,村民們淚目,卻咬牙堅持的樣子……
一直到蓄水池,看到壘好的新牆壩,陳曉峰鬆了一大口氣,這就好了。
而且比他想象的還好是多了許多老舊的翻車控製了水流速,這樣水流即便衝進來,也隻是輕輕拂過,不會猛烈地撞擊,這樣,壩體就不會塌陷,上麵的加重則會讓下麵的泥土也漸漸穩固,裂縫隻要不再擴大,眼下的深度已經足夠…不過,還是要做預定方案。
陳曉峰直接坐在泥中,任由雨水順著臉頰淌下,混著汗水和淚水,打開地圖看著後續可能的發展,良久,他仰頭望天,任由細雨如針刺在臉上,胸中湧起一股胸有成竹的苦澀,是的,苦澀。
這場洪水給他們家帶來了很大的災難,他走過去計算時認出壩牆是他小時在院牆上的塗鴉刻畫……
比劃勝利的小人兒,仿佛在隔空對他訴說這場勝利的代價——
他的老家,他的家都被拆了!
也許,人定勝天的話……總要拿一點什麼跟老天對抗做棋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