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始發洪水到現在,不多不少正好48小時整了。
指揮員銳利的目光掃過地圖便是洞悉了48小時的所有血汗,他看得到陳德水、陳明遠、陳曉峰,看得到所有村民的努力,也看得到從翻車傳承到機械手段,也有現代數據的分析和理論。
雖然,這些在洪峰麵前顯得單薄,卻為村子爭取了寶貴的時間……
“你們辛苦了……水道設計的也很好,”指揮員沉穩地點頭,拿過那沉甸甸,寫滿三代人交織抗洪的壯麗畫卷,對上陳明遠布滿血絲的眼睛,再次說:“你們真的辛苦了,現在情況我們基本掌握,首要任務是加固現有防線,控製豁口,同時全力抽排村內積水,搜救被困人員!你們的經驗和地形熟悉度非常寶貴,請繼續協助我們!但眼下……”
他說話時,另一邊,老沈頭和小沈被兩名戰士從冰冷的洪水中拖上了衝鋒舟。
老沈頭嗆咳著,凍得嘴唇發紫,卻死死護著懷裡同樣瑟瑟發抖的兒子小沈。
岸上,翠蘭嫂抱著失而複得的老二,哭喊著恩人就要往前撲,被旁邊的戰士攔住:“大嫂,放心!他們沒事!是英雄!”
翠蘭嫂看著被抬上岸、雖虛弱卻睜著眼睛擺手的沈家父子,撲通一聲跪在泥水裡,泣不成聲:“謝謝!謝謝沈大哥!謝謝小沈!你們是俺家的救命恩人呐!”
這聲哭喊,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劫後餘生的村民心中激起漣漪。
此刻,曾對撈屍人避之不及的人,都向他們投去複雜的感激和羞愧的視線,幾個戰士更是給他們敬禮目送他們上岸…
陳曉峰卻沒有時間去感受這微妙的氛圍變化。
他渾身濕透,傷口在冷水的浸泡下麻木又刺痛,但精神卻像繃緊的弓弦,他快速走到部隊指揮員和陳明遠身邊,指著地圖上幾處關鍵點:“您……首長好!爸,這裡,還有這裡!之前我們挖的臨時儲水池被衝垮了基礎,但位置和方向是對的!現在有大型設備,能不能優先加深拓寬這裡?還有東邊荒地那條引水渠,如果能快速打通,配合抽水,村內的水位能更快降下來!另外,上遊方向……”
他的聲音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清亮,又混合著嘶啞和不容置疑的沉穩,條理清晰地分析,聽的指揮員眼中不斷閃過讚許,拍了拍陳曉峰的肩膀:“小夥子,思路很清晰!我知道你,你就是陳曉峰吧?我們一路從上遊過來都知道了你是好樣的!那就按你說的,一部分人去加固豁口和堤防,一部分人立即去加深儲水池工程……來啊,工程連的!帶上設備,跟這位小陳同誌走,優先打通東荒地引水渠!務必快!”
“是!”工程連的戰士齊聲應答,迅速行動起來,陳曉峰深吸一口氣,感覺一股新的力量注入四肢百骸,但忽然多了這麼多人,他也有些緊張了,剛才是太著急了,反而沒注意到這些。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父親,陳明遠對他用力點了點頭,眼神裡有疲憊,有擔憂,更有一種“交給你了”的托付。
陳曉峰這菜轉身,對著老李頭、周黑子,還有那些重新聚攏過來的本家叔伯和年輕後生喊道:“李叔!黑子哥!三伯!還有能動的鄉親們!咱們也帶上家夥,一起跟部隊的同誌去挖渠!”
這一次,沒有遲疑,沒有抱怨。
被部隊的效率和紀律所感染,也被陳曉峰身上那股超越年齡的堅毅所帶動,還能乾的村民們扛起鐵鍬鋤頭,沉默而迅速地彙入了工程連的隊伍,朝著東荒地奔去……而新的抽水設備到來,翻車卻是孤零零地立在原地,水流在它旁邊打著旋,仿佛一個時代的注腳。
村子祠堂方向的高坡上,此刻戰士們臨時搭起的救護棚下,爺爺陳德水正躺在簡陋的擔架上注視著山下……
柳柔用乾淨的紗布蘸著溫水,小心地擦拭老人臉上的泥汙,“爸,你就放心吧……曉峰,真的長大了。”
陳曉峰此刻也像是感應到什麼,忽然回頭,遠遠的,爺孫四目相對,陳德水的眼皮微微動了動,那渾濁含淚的目光落在孫子布滿泥汙、血口子和擔憂的臉上,嘴角極其微弱地向上扯了一下,乾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氣音——
“好……好小子……乾……得好……”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了力氣。
柳柔眼眶通紅,低聲道:“爸,你就彆說話了,你都累脫力了,加上急火攻心,剛才又吹了風……萬幸,還沒燒起來。得好好靜養,不能再折騰了……”
陳曉峰眼淚也出來了,他是爺爺帶大的,此刻多想緊緊握住爺爺的手,那手曾經那麼有力,教他寫字,帶他看水,此刻,爺爺在山上卻虛弱得仿佛一吹就散,一碰就碎。
“爺爺呀,等我回來!”
他喉嚨哽得生疼,大喊後,轉身跟上隊伍,一把抹掉眼淚,用力的說著:“嗯!爺爺,您放心歇著!部隊來了!村子……保住了!水……水很快就能退下去!”
“我很快就能回……”
“爺爺……你一定要等我……”
他的自言自語,陳德水自然聽不到,可是他似乎又聽到什麼,最終,隻是極輕微地對柳柔點了下頭,閉上眼,呼吸微弱卻平穩了……
陳曉峰不敢回頭,拚命的跑到隊伍的前頭,帶著士兵和村民,拚命的——
朝著東荒地那片被寄予厚望的泥濘奔去!
東荒地,在陳曉峰和連長的帶領下,人聲鼎沸,機械轟鳴。
大型挖掘機的鏟鬥有力地啃噬著泥土,戰士們和村民們並肩作戰,鐵鍬翻飛,汗水混合著泥水。一條新的、更寬更深的引水渠,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延伸。
渾濁的水流開始順從地沿著新開的溝壑,朝著低窪的荒地奔湧而去。
陳曉峰也加入了隊伍,沒有多餘的言語,抓起一把鐵鍬,狠狠地鏟下去。
鏟下去!
鏟得泥土飛濺,鏟得泥土飛落在他早已濕透又乾、乾了又濕透,沾滿了血和泥漿的身上……
不知道多久,直到隱約聽到了誰說看到了綠色的田時,他才抬起頭,望向渠水流淌的方向,又望向村內水位明顯開始下降的田野和屋舍,最後,目光似乎越過了殘破的矮牆,越過了咆哮過後略顯疲憊的洪水,投向了更遠處陰沉卻已透出熹微的天際。
那是爺爺的方向。
此刻天又陰沉了下來,還要下雨,祠堂門口那盞在風雨中飄搖了多日的燈,火光又亮了起來。
微弱的光,卻頑強地亮著。
如同這個村莊,這個家族,曆經劫難後,不肯熄滅的魂。
陳曉峰舔了舔乾裂起皮的嘴唇,嘗到了泥土的腥鹹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鏽味。然後,他再次舉起沉重的鐵鍬,用儘全身力氣,朝著濕滑粘稠的泥土,狠狠地——
鏟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