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量彆人的時候,彆人也在打量你。
姚廣孝同樣在認真觀察眼前之人,越看越是心驚,此人不俗!不,豈止是不俗?簡直是了不得。
自己學貫密宗、天台,得異人秘傳尋龍望氣之術,竟然看不穿眼前之人?此人無前無後,就好似超然物外,不是此世中人一般,當真怪異!
“咦?和尚,你我初見,為何從你眼中,我看出了戰意?”
額……
道衍和尚連忙低頭念佛,心說罪過罪過,自己修行不足,竟然沒控製住心神。
“嗬嗬,施主勿怪。小僧雲遊修學,經常拜訪有道高人求教。施主不凡,小僧見獵心喜,想討教一二,不知可否賜教?”
黃易同樣見獵心喜,他雖然學有所成,敢自稱當代黃藥師,可後世卻沒有五絕高手讓他一試鋒芒,今日難得遇到一個名人,豈能怯戰?
“好啊,比什麼?醫術?打架?辯經?”
咳咳……
道衍和尚尷尬搖頭:“下棋如何?”
“哈哈哈哈,好,就比下棋!”黃易爽朗大笑,“既然是比試?可有彩頭?”
額……
“小僧身無長物……”和尚愣住了,略微思索,“既然施主修醫道,若小僧輸了,就送施主一卷秘傳醫書吧。”
黃易點了點頭:“爽快!我也不占你便宜,若我輸了,就送你一卷經書,你沒讀過的經書。”
正說著呢,二人已經來到客房住處。
聽到聲音,徐妙雲笑著走了出來,“夫君,道衍大師。”
黃易說道:“容我跟內子交代一二,稍後去尋小師父手談。”
“小僧在隔壁禪房焚香烹茶恭候施主。”
……
見丈夫回來,徐妙雲連忙詢問,黃易咂舌道:“鳳陽府的百姓確實水深火熱,可原因卻不是天災,嗬嗬,說起來你都不信的。”
“哦?為何?”
“洪武皇帝大封功臣,而跟隨他的多是淮西勳貴,鳳陽故舊更是不少。這幫人榮歸故裡,不思為家鄉辦些好事,一個個竟然學起了前朝大戶,爭著比著收購田地。”
“尋常百姓哪裡鬥得過這些權貴?剛分到手沒幾年的土地,就被這幫新貴族巧取豪奪,兼並吞吃了。百姓要麼淪為租田打工的佃戶,要麼四散逃荒成為流民。”
“嗬嗬,屠龍少年終成惡龍,也不知那洪武皇帝知不知道此事?”
嘶……
徐妙雲驚訝道:“他們、他們怎麼敢?鳳陽可是皇帝故裡,緊鄰著應天府的。而且,那些公侯一個個功勳卓著,封賞、爵位食邑都吃不完,為何還要這般做法?”
黃易輕蔑笑道:“當初跟隨打仗的,全是些泥腿子大老粗,又能懂得幾分道理?天下太平了,轉眼成了權貴,富貴歸鄉裡,懷揣金銀沒處花,能不學著享樂?”
“這人呐,都是這樣,欲壑難填。沒錢的時候想著有錢,有錢之後呢?想著更有錢……”
“可一群打打殺殺的泥腿子,有幾個懂得掙錢?那就隻能用笨方法了,巧取豪奪的欺淩弱者。”
徐妙雲捂住了丈夫的嘴巴:“夫君,你小聲些,滿朝文武都被你說得粗鄙不堪,小心讓人聽見。”
“哈哈哈,我就說嘛,我嘴太毒,不適合做官。夫人,你說我分析的對嗎?”
徐妙雲歎息一聲,點了點頭,“雖然言辭直白,但卻一針見血,直指病根。”
心中暗暗感慨:“難怪父親寧願常年出去打仗,也不願回京城多待,這就是個泥潭。”
黃易安慰說道:“彆傷感了,這是朝廷的麻煩,該皇帝去頭疼。我約了隔壁的道衍和尚下棋,晚上再回來,你們吃飯不用等我啊。”
交代好就出門了。
……
“敢問黃施主從何而來?”
“前不久黃河決口,我們夫婦在孟津縣救災治病。”
“哦?聽聞河南出了一位神醫,以一人之力擋瘟疫於孟津,莫非就是閣下?先生大義,小僧失敬!”
黃易擺手道:“醫者本分,算不得什麼。”
“施主一路可曾觀察過如今的鳳陽百姓?”邊落子邊閒聊,道衍和尚不疾不徐的問道。
“四下流民,幾乎快趕上天災了。”
“先生能救瘟疫,不知鳳陽之事,可有解救辦法?”
黃易愣了一下,深深的看了一眼和尚,“我是個治病救人的大夫,不是除惡安民的欽差。”
道衍和尚哈哈大笑起來,“妙極!一句除惡安民,足見先生已經看透了鳳陽的禍根。”
“嗬嗬,和尚,外麵那首鳳陽花鼓的民謠,是你讓人傳唱的吧?”黃易嗤笑問道。
額……
道衍和尚笑聲戛然而止,手上的棋子掉落地上。
畢竟他尚年輕,還不是未來執子天下的黑衣宰相,定力不足也正常。
本想否認,但看到黃易那洞察一切的眼神,道衍和尚苦笑道:“隻是想為百姓儘點綿薄之力罷了。原以為我一個雲遊僧人,此事天衣無縫,沒想到卻被施主一眼看穿,慚愧……”
黃易誠摯讚道:“不拘手段一心為民,大師何來慚愧?”
從和尚到大師,稱呼的改變,意味著黃易的肯定。
“施主是如何看穿的?”
“如果今日沒有遇到你,那我也猜不出來。可遇到你就很巧了,你代替知客僧在門口是為了等我嗎?你怎知我能幫忙?莫非你早已認識……等等,你認識我夫人?”
三言兩語,黃易已經把事情推測個七七八八,道衍和尚雙手合十,驚歎道:“聞一知十,施主了不起。”
“小僧不認得尊夫人,但略懂望氣觀相。尊夫人身份不簡單,此去京城,應該能見到天子。”
“但小僧出家之人,不方便跟女施主接觸,故而等候施主。沒想到這一切,早已被施主看穿了。”
黃易冷哼一聲:“這可是個得罪人的大麻煩,我們夫婦隻是過路而已,借住一宿,你就把這麼大一副黑鍋丟過來?合適嗎?”
道衍和尚雙手合十,誠懇道:“施主既然敢獨戰瘟疫,必定是一位大仁大勇之士。小僧並非挾恩圖報,隻是想替這鳳陽百姓求一條活路。”
黃易白了一眼:“好話都讓你說了,惡人卻要我來做?”
“行,這局棋說了算,你若贏了,我應下此事。”
額……
道衍和尚咬牙道:“好,小僧勉力一試!”
雙方以快打快,落子不停,僅僅片刻就擺滿了棋盤。下快棋才是最考驗人的。
手執黑棋的道衍和尚渾身顫抖,額頭見汗,滿臉苦澀。入世以來,還從未如此狼狽過。
“行了,彆哭喪著臉了。這天底下能跟我對弈成平局,和尚你足以自傲了。”黃易狂放的說道,隨即起身,“此去京城,我若遇到皇帝,會幫你提一句的。”
啊?
道衍和尚微微一愣,蒼白的臉色微微泛紅,放下棋子,起身行禮,“多謝施主相讓。”
然後轉身從禪房裡取出一卷古籍書冊,“這是小僧祖傳的一本醫書,不是什麼經典,隻是些過往醫案,贈予施主,聊表寸心。”
黃易接手翻了翻,點頭說道:“既然是平局,我不占你便宜,且稍等片刻。”
回到客房,從自己行李中拿出一卷書冊,是他默寫的《傳習錄》。
“和尚,你修入世法,生平之誌為何?”黃易問道。
道衍轉頭看了一眼棋盤,又抬頭看向窗外的天空,認真的說道:“天地為棋,眾生為子!小僧願為天下蒼生執棋奔走。”
黃易點頭讚道:“好!宰相之誌。那這本書在你手裡不算蒙塵。且記住你今日的話,為天下蒼生而入世。”
“若有朝一日你忘卻初心,為彰顯才華而執棋禍亂天下,我可不饒你。”
嘶……
道衍和尚心頭一震,躬身接過書卷。黃易飄然而去。
和尚很疑惑,感覺對方比自己還小幾歲,但這份氣度,絕不像一名普通的年輕人。在他麵前,我就像被看穿了一切,無所遁形。
難道他是我師門前輩?
不應該呀,師父說我們扶龍這一門,世代單傳,怎麼會?
翻開手中書冊,道衍和尚再也移不開雙眼……
從此開啟了他儒釋道三家同修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