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老朱處理完公務,在奉天殿書房召見了已經辭官三年的宋濂。
“不知陛下召見草民所為何事?草民年邁昏聵耳聾眼花,即使有心卻也無力幫到陛下了。”
老朱嗬嗬笑道:“你這老兒,咱還沒開口呢,你就先推辭起來。你雖辭官歸隱,可咱並未停掉你的養老薪俸吧?”
宋濂點頭感謝道:“是,蒙陛下隆恩,臣才得以多活幾年。”
老朱點了點頭,都說人老奸馬老滑,這老頭兩樣都占了,很會說話。
“你孫子跟著胡惟庸做事,你知道吧?”
什麼?
前一刻還談笑晏晏,轉眼間就開始問責,老宋濂嚇得直接跪倒:“陛下說笑了,家孫當的是朝廷的官,當然是給陛下您效力的。不可能給胡惟庸做事。”
老朱冷哼一聲:“要朕給你看證據嗎?”
這……
老朱:“原本打算流放你們一家去嶺南的,但考慮到你已年邁,且一直忠心耿耿不曾有什麼過失。所以朕不就跟你孫兒計較了,權當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犯了錯。”
宋濂感激涕零的磕頭。
皇帝命人將之攙扶起來。
隨即再次換上溫和的語氣,“宋濂,你是咱大明最有學問的人,甚至有人說你是全天下讀書最多的人,是嗎?”
大喜大悲起落太快,宋濂有些反應不過來。
遲鈍的問道:“陛下、陛下這是何意?那全是些坊間流言,老臣愧不敢當。”
老朱笑著說道:“今日請你過來,咱是有些學問上的事想問你。你要一五一十的認真作答。”
言外之意就是,你今天好好回答,我滿意了,你孫兒就無事了。
“是,草民一定知無不言。”
老朱開口問道:“你讀書多,想必通曉曆史。可知道曆史上有過多少次百姓起義?”
這……
宋濂卡殼了,不是他不會,而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怎麼?你也不知道?”
宋濂苦笑搖頭:“陛下,您如果問草民有多少出名的百姓起義,草民或許還能說上幾個。可您如果問曆史上總共發生過多少?草民答不上來,因為太多了。”
太多了?有多少?
“曆朝曆代都有百姓起義,有些記錄在史書上,有些沒有記錄。不說彆的,單單隋末亂世那段時間,就有號稱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股煙塵。”
老朱好奇問道:“嗯,跟戲文裡唱的那樣,咱也聽過一些。”
宋濂點頭說道:“還有遠的不說,陛下您當年起兵的時候,也算是百姓起義。可除了陳友諒、張士誠這兩股之外,史書上是不會記錄其他小股起義的。”
“都說勝者為王敗者寇,很多百姓起義失敗後會被剿殺,而百姓起義這種事對於朝廷當局來說並不光彩,所以史書上根本不會記錄。”
老朱點了點頭,心說這老頭不愧是有名的大儒,學問是真的好。
“那有沒有那種百姓起義失敗的,最後朝廷卻沒有鎮壓打殺的?史書上有記錄嗎?”
啊?
老宋濂有點迷糊,皇帝怎麼突然問這些呢?
仔細想了許久,老頭搖頭說道:“沒有!曆朝曆代都容不下zao反起義,成功了的叫做起義,比如秦末陳勝吳廣起義、唐末黃巢起義等等。失敗了就叫zao反,比如東漢末年的黃巾作亂。”
老朱皺眉道:“真的沒有?一次都沒有嗎?”
宋濂仔細想了一遍,堅定的搖頭:“沒有,至少正史記載中沒有。”
“正史記載?什麼意思?”老朱好奇追問。
宋濂解釋說道:“正史就是朝廷修編記錄的史書。正如草民剛才所說,百姓起義對於朝廷當局來說是醜事,所以朝廷編的史書裡麵很少記錄自己的醜事。”
“可有道是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世間的事隻要發生過,就必然會留下痕跡。”
“所以就有了民間野史的出現。民間野史就是百姓記錄下來的一些大事件,當然了,也有些野史記錄的是一些個人私事、或者奇聞軼事之類的,全憑記錄人的個人喜好。”
“因為這種記錄不拘身份,隻要是個識字之人就能寫下來,甚至很多人的日記也被當做野史流傳了下來,所以野史有一個很大的特點,那就是記錄人容易誇大、或者虛構一些事情。”
“就像編造戲文一樣,胡編亂造一些自己的故事進去。有些是為了美化自己,有些是為了醜化敵人,總之真實性也頗具爭議。”
“所以曆代修史的官員大多鄙視野史,認為野史並不具有太多可信價值。”
老朱頭一次這麼耐心聽一個大儒講課,而是還是頭一次沒有不耐煩。
“哼,照你這麼說,正史其實也沒比野史強多少。正史避而不寫自己的醜事,豈不也是在美化自身?”
咳咳……您聖明!
宋濂輕咳兩聲,沒有開口,算是默認了。
老朱再次問道:“那野史裡有沒有記錄過,百姓起義失敗而朝廷不殺的情況?哪怕一次呢?”
這次宋濂終於不再搖頭,而是堅定的點頭說道:“有,而且很多。”
“哦?很多?為什麼?”老朱不明白。
宋濂解釋道:“按照陛下的問題,百姓起義之後朝廷沒有派兵鎮壓。這種事在野史裡麵記錄的時候有個名堂:交農反官!”
老朱驚訝道:“交農反官?你仔細說說這個。”
宋濂點頭道:“對,就是交農反官。一般情況是這樣的,朝廷每年朝百姓征稅,無論是十稅一、十稅二,甚至是稅三、稅四,都有個章程。”
“在朝廷看來是為了收稅維持朝廷的運轉開支。在百姓看來耕的是天子的田畝,交皇糧乃是天經地義。”
“可當這個稅負超過了百姓能承受的極限,比如十稅四、十稅五,甚至更多。百姓田裡打出的糧食除去上繳的,留下的卻不夠活命。”
“往往這時候百姓就要交農反官,說是zao反吧,又不能算,畢竟是為了一條生路才反抗的。說是起義吧也不像,因為他們並不打著推翻朝廷自立為王的旗號,而是以聚眾的方式要求朝廷改變政策、降低賦稅。”
“這時候朝廷基本上並不派兵鎮壓,而是派人調查實際情況,然後跟百姓商量談判,答應減免賦稅。百姓一看能夠活下來了,也就主動回鄉耕田,不再鬨事了。”
“因為都是些拿著農具鬨事的百姓,嘴裡喊著交農不耕了,所以野史就給起了個名字叫做交農反官。”
朱元璋聽得十分認真,這可真是長了見識。自己小時候投身皇覺寺,長大了世道大亂,到處都是反賊和官兵,還真沒遇到過交農反官的事,所以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方式的zao反。
原以為但凡百姓聚在一起鬨事,都是跟我們當年一樣殺人搶地盤呢。
“你剛才說交農反官這種事有很多,大概能有多少?”
宋濂沉吟道:“數不勝數!不過大多數都集中在一個王朝的中後期,那時因為朝廷開支日益增進,朝廷缺了錢糧維係運轉,不得已隻能加重農稅。”
“陛下您是知道的,種地三年旱兩年蝗、一澇一欠不算災荒,十年能有一年好收成就要感謝老天開眼。所以很多地方是經不起朝廷隨便加稅的。所以到了王朝中後期,基本上每年都有局部地方鬨著交農反官。”
嘶……
宋濂這句話好似一道閃電在老朱眼前滑過,此時老朱才終於明白昨天黃易那句話:好端端的百姓誰願意反?還不是因為活不下去嗎?反與不反,不是你一道禁令就能控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