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抄起頂門杠,迅疾捅向房梁,陳年積灰撲簌落下,麻繩係著的紙人也紛紛墜落。這些紙人做工精巧得駭人,轎簾上的金線在雨中泛著寒光。
紙人落地的瞬間,突然無風自動,仿佛要活過來一般。
二爺臉色驟變,掄起馬燈砸向紙人,頓時燃起幽綠火苗。
“不要……”母親瘋了一般衝過來想要滅火,卻不料火星飛濺,點燃了旁邊的乾艾草。
大火順著草堆竄上房梁,又引燃了掛在牆上的蓑衣和鬥苙。
頃刻間,母親連同房子淹沒在了火海之中。
烈焰裹挾著濃煙,讓人睜不開眼。
火勢越來越猛,屋頂的瓦片開始往下掉落。
那些蝙蝠和殘存的綠蛾,仿佛是受到了某種召喚,全都撲向了火海。
空氣中頓時彌漫起刺鼻的焦臭味。
“小塵,快走!”父親從火中衝出來,拽起我胳膊往外拖。
我回頭望去,早已不見母親的身影。
“二叔,小塵就交給您了。”
父親將我塞給二爺後,返身往火海裡衝:“我不能丟下阿梅,是生是死,我都要跟她在一起……”
我拚命掙紮,卻掙不開二爺鐵鉗般的手。
最後一瞥中,我看到父親擁著母親站在火場中央,身影被熊熊烈焰吞沒。
胸口的鐘馗印記突然灼熱劇痛,仿佛有把燒紅的烙鐵按在上麵。
我被濃煙嗆暈了過去。
醒來時,已經躺在顛簸的牛車中。二爺坐在車轅上,佝僂著背看著前方的大山,煙袋鍋亮著暗紅的光,遠處傳來斷續的雞鳴。
駕車的是村西頭的孫大順。
我之前從沒看清過他的相貌,但是熟悉他身上那股怪味兒。
因為母親每次帶我去鎮衛生院時,坐的都是他的牛車。
我試圖坐起來,卻發現渾身酸痛,喉嚨像被砂紙磨過般的難受。
“醒了?”二爺抽了兩口旱煙,頭也不回地說道:“你父母已經葬身火海化成了灰,不管你情不情願,往後都隻能跟著老子……還有,從現在起,你不要叫方塵,叫方斷塵。”
斷塵斷塵,了斷紅塵,二爺這是想讓我忘掉之前的事。
我胸口發悶,腦海裡不斷浮現出父母親在火海中相擁的畫麵。每浮現一次,心中的悲痛就加深一分。
追根究底,是二爺害死了他們。
我恨二爺,又不敢表露出來。
隻能暗暗發誓,總有一天,定要將他手刃,給父母報仇。
牛車晃晃悠悠地停在了衛生院門口。
二爺跳下車,給孫大順付過錢後,一把將我拽下去。
衛生院的走廊裡,彌漫著消毒水混合中藥的苦澀氣息。白牆已經泛黃,牆裙的綠漆斑駁如蛇蛻。
“跟上我,去見見給你續命的恩人。”
二爺朝走廊儘頭的大鐵門指了指,羊皮靴踏過水泥地麵,震起一片塵霧。
我這才明白,那天晚上他說母親給我找替死鬼是怎麼回事了。
想必我馬上要見到的,就是代替我去死的人。
鐵門的後麵是一座小院。
兩間青瓦紅磚房隱在爬山虎織就的綠帳中。風化的磚麵滿是龜裂紋,像是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
簷角吊著的銅鈴積著鳥糞,下麵墜著幾塊碎布條。木格窗上糊著泛黃的報紙,邊角翻卷處露出“1988年計劃生育宣傳”的字樣。
牆根碼著一排陶製藥甕,甕口結著蛛網,幾株野蕨從裂縫裡探出鋸齒狀的葉兒。
推門而入。
黴味混著中草藥的香味撲麵而來。
鐵架床上蜷縮著一個紙片似的女孩。
女孩年紀與我相仿,裹在泛黃的的確良床單裡,腕上連著吊瓶,青紫血管在慘白的皮膚下蜿蜒如蚯蚓。
碎發被冷汗黏在額角,眼窩深陷,泛著青灰,像是被人用拇指蘸了香灰摁出的印子。
床頭櫃上擺著個銅香爐,爐腹陰刻的八卦紋裡積著經年香灰,正嫋嫋升起淡淡地青煙。煙跡掠過女孩乾裂的唇,鑽入她的鼻中。
床邊坐著一位麵容消瘦卻精神矍鑠的老者,靛藍色中山裝洗得泛白,胸前鋼筆套磨得發亮。
“跪下,給恩人磕頭!”二爺指了指床上的女孩,朝我膝彎狠狠踢了一腳,待我雙腿剛著地,便抓住我頭發猛地往地下按。
記不清磕了多少下,直到額頭鮮血直流,二爺才停下來。
確切的說,是老者阻止二爺繼續讓我磕下去。
“好了,好了……”老者扶起我,邊給我抹碘酒,邊對二爺說:“孩子無罪,不必為難他。”
二爺的煙袋鍋燙在我耳後,烙得皮肉滋滋作響:“杜梅用陰轎借了小影陽壽,這孽種多活一日,小影就少活一天。”
我疼得嗞牙裂嘴,手捂著被燙的位置,恨恨瞪著二爺。
二爺抬手一個耳光呼過來,捏住我下巴說道:“要不是早些年方岐黃於我有恩,我又答應過他給方家留個後,早在青石村就讓你下陰曹地府,陪你父母去了。”
“嘶……”老者聞言突然站起來,麵色陰沉的看向二爺:“你是說,杜梅夫婦都已不在人世了?”
二爺點點頭,將那晚的事,簡要的向老者說了一遍。
隨後從懷中掏出一隻布袋遞過去:“這是在杜梅的房間找到的……幸好是藏在床底的磚縫中,要不然就被大火燒沒了。”
老者沒有馬上去接布袋,而是扯開我衣衫,查看我胸口的那塊印記。
打量片刻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印記已經明顯暗淡,變得跟普通的胎記無異。
“同心蠱的母蠱已經死去,杜梅和方逸確實不在人世了。”老者邊說邊給我整理好衣服,然後才接過二爺手中的布袋,小心翼翼地打開。
裡麵有一綹用紅繩纏著的頭發,一隻長命鎖,還有一塊帶有血跡的布條。
布條上寫著:江寒影,癸亥年辛酉月庚戌日申時生於渡口鎮衛生院。
“這……這就是小影的胎發?”老者目光緊緊盯著那綹頭發,沉聲問二爺。
二爺輕輕點頭,抬眼看了看床上的江寒影。
老者抖著手,將布袋裡的物件一鼓腦倒在桌上,滿眼含淚。
隨後聲音打顫地說道:“沒錯了,長命鎖是小影滿月時,她姑姑送的。還有這紅繩,原本是長命鎖上的,繩扣還是我親手織的。”
頓了頓,接著又道:“我一直待杜梅不薄的,當年她想進衛生院沒有證,還是我向上麵申請特批的。進來後不到半年,我就給她轉正了。可她……唉……。”
一陣唏噓後,老者神色失望,不住的搖頭。
他踉蹌跌坐在竹椅上,中山裝領口微敞處露出一截暗紅血管,像蚯蚓鑽進蒼白皮膚裡。
“杜梅救子心切做出這般糊塗事,雖情有可原,卻罪不可恕。”二爺恨聲說道:“母債子償,如今杜梅已死,隻要能留得這孽種一條性命,任憑江老怎麼處置都行。”
說著,二爺將我推搡到老者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