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湧起一陣悲愴和恐懼,以為江懷風是要在我的心口處取所謂的心頭血。
卻見他手中銀針輕輕一彈,紮在了我左手拇指的指尖上。
第一滴鮮血從指腹滑落到江懷風早已準備好的甕瓶時,屋外簷角的銅鈴,忽作碎玉相擊的清越鳴響。
與此同時,床沿四周紅繩上的銅鈴,也隨之“嗡嗡”共鳴。
江懷風沒作停留,腕底翻飛如穿花蛺蝶,九枚銀針依次沒入指尖,十指綻開十朵血珊瑚。
紅繩隨血珠滴落簌簌輕顫,甕中腥霧裹著的奇香愈發濃稠。
當最後一滴血滑進甕瓶後,江懷風放下銀針,長舒了一口氣,臉上明明露著笑,可那笑紋卻好像蟄伏的毒蛇,讓人害怕。
我的視線在這一刻仿若突然被薄霧浸染,身軀好似被抽去筋骨。眼皮重若千鈞,沉甸甸地壓著眉心。
白瓷甕瓶泛著冷冽的釉光,像極了寒潭裡浸泡千年的死人骨。江懷風指尖掠過甕口血汙,迅疾將一綹頭發塞了進去。
我認得那是江寒影的胎發。
胎發入甕的瞬間,江懷風的手微微抖了抖,手背上赫然出現那晚在江雲裳身上看到的絲線。
那些絲線泛著魚鱗般的冷光,順著他的十指蜿蜒盤旋。
但是眨眼間,又消失不見了。
“你的心頭血,能讓小影逐步像正常人一樣嘗到人間煙火。”江懷風似笑非笑的看向我,眼神卻陰森可怖,“但你欠小影的,這輩子都還不了……”
紅繩從我指節緩緩滑落,恍惚間,好像看見江寒影睫毛輕顫,唇邊浮起新月似的弧度。
耳畔忽近忽遠飄著囈語。
有戲台上的女子在唱江南采蓮曲,有寒鴉啄食腐肉的悶響,還有夜梟掠過柳梢,啼出半闕斷腸聲。
無數黑影在眼前扭動,卻總隔著一層血霧,怎麼也看不清。
甕瓶裡的奇香混著腥臭在肺葉裡炸開,天旋地轉間,後腦磕在了床頭上。
殘存的意識在混沌中浮沉,恍若被揉碎的星子墜入深潭。
當晨霧的第一縷金紗掠過眼皮時,我看見孫大順的脊背在朝陽下,投出深褐色的剪影。
握著韁繩的指節泛著青色,仿佛那根粗糙的麻繩,早已長進上肉中。
草葉混著露水的清香裹著鼻息,牛車顛簸的韻律在肋骨敲打。
木軲轆碾過碎石路的聲響,跟來衛生院時一模一樣。
昨夜殘留的噩夢仍在耳畔縈繞,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麵像被風雨摧折的紙鳶,隻記得我倒在床上的瞬間,外麵響起一道震耳欲聾的炸雷。
狂風裹著暴雨,如同咆哮的猛獸,瘋狂地拍打門板。
“哢嚓!”
老朽的門閂生生折斷,碎片飛濺,混著雨水往裡砸落。
屋內頓時一狼藉。
雨幕中,院中老槐的虯枝在電光中狂舞,扭曲的枝啞間,隱約倒吊著人影。
我最後瞥見的,是門檻外無數的絲線,在雨水中蜿蜒如血。
而江懷風,卻紋絲不動。
青石山在雨霧裡像半截腐爛的斷指,直直戳向鉛灰色天穹。
“醒了!”孫大順嗓聲像生鏽的銅鑼被雨水敲擊,韁繩在他骨節勒出青紫。
牛車軲轆陷在泥坑裡的聲響戛然而止,我恍惚聽見皮肉撕裂的鈍響,卻見是他解下纏在牛角上的濕布。
“山路走不了牛車,隻能靠雙腿慢慢爬上去了。”孫大順邊收韁繩,邊說道:“也不遠,最多半個小時的腳程。”
“去哪兒?”我疑惑地看向孫大順,渾身軟綿綿的,使不上勁。
孫大順一聲不吭地將我抱下牛車,沒有回答,隻囑咐我跟著他走便是。
昨夜剛下過雨,山間像是被輕紗籠罩著一般,氤氳著薄薄的霧氣。
林間漏下的光影在腳邊碎成金箔。
孫大順踩著深淺不一的落葉走在前,我上氣不接下氣,跟在後麵。
自從被江懷風取了指尖血之後,身體就仿佛被掏空了似的,怎麼都打不起精神。
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休息了多少次。
這段孫大順隻需走半個小時的山路,帶上我之後,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
兩間泥磚房隱匿在一片竹海之中。
牆體裂開了幾條小指寬的縫隙,向一側微微傾斜,頂上鋪蓋的茅草已經破爛不堪。
房門是兩塊木板拚接而成的,早已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我剛想問孫大順帶我到這裡來乾什麼,就看到二爺佝僂著背,緩緩走了出來。
十多天不見,二爺麵色蠟黃,隱隱透著青黑,原本就消瘦的臉龐此刻越發凹陷下去,顴骨突兀地聳立著,使得那雙眼眶看起來深陷而空洞。
乾枯的皮膚上青筋凸起,顯得格外猙獰。
二爺走到房門前,靠著門板上看向孫大順:“有勞了,車錢過些時候才再能給你結……”
“嗨,什麼錢不錢的,這算個啥。”孫大順擺擺手,“人給您帶來了,沒啥事,我先回去了。”
二爺點點頭,目送他朝山下走去後,才對我招了招手:“進來吧。”
屋內光線不太好,冷風從沒有玻璃的窗戶和牆體的裂縫,一個勁的往裡灌。
泥牆上糊著的報紙泛著焦黃,牆縫處鑽出幾株野草,已經枯萎。
當門擺著一張瘸腿方桌,缺的那條桌腿用石塊墊著,三條長凳磨得油亮,靠牆的那條凳子上,還粘著半片乾菜葉。
“跟個木樁子似的杵在那乾啥呢?屋裡板凳咬你屁股還是咋的?”
二爺開口就是傷害,眯縫著眼,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桌幫子:“以後你就跟老子住在這,聽話呢,泔水缸裡還能給你留口餿的。要是敢耍性子,老子讓你餓出綠毛來。”
我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
父母的深仇大恨我一刻都不敢忘,但眼下,為了活下去,我隻能忍氣吞聲。
落坐後,二爺抓起我雙手,掃了一眼指尖那些被紅繩勒出來的印子。
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冷笑:“江懷風這手抽髓斷龍之術真夠狠的,竟敢一次攫取十滴先天精血,也不怕你當場暴斃……先天精血稟受於父母,乃命氣之源,是活人的命燈芯子。”
頓了頓,接著道:“尋常之人,一次損耗三滴便元氣大傷,五滴就成活死人……你倒好,一次被活剮了十滴,還能活著到這裡,嘖嘖,你的命賤是賤,但確實夠硬的。”
我臉上擠出一絲訕訕的笑容,心裡卻像有團火在燒。
恨不能即刻就結果了他,給父母報仇。
“你這小孽種,跟你娘一個樣,最會找麻煩。” 二爺點上煙鍋,狠狠吸了一口,劇烈咳嗽起來:“老子問你,在衛生院,你動了什麼不該動的東西,差點送江懷風歸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