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荒地並不大,以前我閉著眼睛都能走出去。
從剛才發現陰骨的位置,往北是通往青渡河的知青林,往東是青石村的打穀場,往西不出三百步,就該看見生產隊的紅磚牆。
可現在跑跑停停,差不多半個小時了,看到的還是隻有草。
齊腰高的茅草,仿佛一直蔓延到天邊。
更為糟糕的是,天色已經暗下來,陰骨的煞氣會吸引附近的邪祟出沒。
我心急如焚,大聲喊著周小梅的名字。
可回應我的,隻有“嗚嗚”的風聲。
風在哭,草在笑。
我又累又餓,兩條腿仿若灌滿了鉛,沉重無比。
尤其是那條傷腿,仿佛有千萬根銀針在骨縫間遊走。
尖銳的刺痛裹挾著灼燒感,順著血脈直竄心竅,連呼吸都成了顫抖的煎熬。
一段下坡路,腳打滑。
我摔進了一片荊棘叢。
尖刺紮進掌手,血珠順著紋路滾落。
枯草堆裡浮著黏膩的濕氣,散發出淡淡的土腥味。
躺在鬆軟的地麵上,無力感湧遍全身。
眼皮漸漸變得沉重,恍惚間,看到周小梅正往這邊走來,頭上的紅繩跟著她的步伐,歡快的跳躍著。
手掌和腳上的疼痛,讓我突然清醒。
朝這邊過來的並不是周小梅,而是一個四肢反折的人形,脖子泛著青苔般的屍斑。
走路的姿勢像被拉扯的木偶,下頜幾乎垂到胸口,青紫的舌頭掃過野草。
鬼瞳驟縮,冷汗浸透衣襟。
他沒有命氣,隻有一團幽綠光點浮在眉間。
“傻娃兒,你倒是快點跑啊!”胡月姬的聲音在耳邊炸響。
我渾身一激靈,爬出荊棘叢,卻見不遠處站著七八個如同行屍走肉般的木偶人。
“周小梅!”我啞著嗓子喊。
邊喊邊跑。
跑了不知多久,一頭栽到地上,實在跑不動了。
右腿的傷口崩開了,溫熱順著小腿流進綠軍鞋中。
鬼瞳之下,四周全是一團團橙黃色的霧氣,眼睛卻看不到任何的實物。
風起霧湧。
黃色霧團朝我圍了過來。
胡月姬的聲音再次響起來:“咬舌尖,遮蔽鬼瞳……”
我依言照做,劇烈的痛疼下,眼前忽的一變。
月光慘白。
我的腳尖懸在一處斷崖邊上,崖下是黑黝黝的青渡河。
那些霧氣消失了。
隻有風吹過草莖的“嗚嗚”聲。
遠處的草叢忽然一動。
“周小梅?”我試探著喊了一聲。
一個熟悉的身影站了起來,背對著我。
那件洗得發白的灰色外套,那個微微佝僂的身影……
“爸?”
我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那天晚上,他明明和母親一起葬身火海了,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身影開始往前走。
我顧不上多想,跌跌撞撞地追上去:“爸,真的是你嗎?”
“回去再說。”熟悉的聲音,讓我心頭一熱。
“爸,你走慢些,我腿受傷了。”我一瘸一拐,緊緊跟在後麵。
身影始終和我保持距離,帶著我穿過一片又一片的草叢,消失在一棟破舊的宅院前。
我抬頭,突然驚住。
這裡是方家老宅。
雖然已經燒得隻剩殘垣斷壁,但走廊卻依稀可見編好不久的艾草繩。
旁邊的偏房與主屋隔了一條巷道,除了牆壁被熏黑,基本完好無損。
偏房亮著燈。
父親坐在窗前,對我招手:“小塵,快進來,你阿媽等你好久了……”
“彆進去。”胡月姬的聲音透著刺骨的寒意:“鬼迷心竅,把眼閉上……”
緩緩閉眼。
再睜開的時候,眼前的景象又變了。
我一直在埋陰骨的地方打轉,那截紅漆木樁就在我腳邊,上麵沾著我的血。
周小梅不在。
我掏出朱砂,按照二爺教的方法,繞著人頭骨撒了一圈。
朱砂落在土裡,發出“嗤嗤”的聲響,冒出縷縷白煙。
腳下傳來一聲悶響,地麵微微顫了顫,木樁像被什麼拉扯,深陷了進去。
“你剛才發什麼瘋?”周小梅從枯草堆裡爬出來,幽怨的看向我:“莫名其妙的跑開,喊也喊不應,追又追不上……時間不早了,快燒掉陰骨吧。”
我將桐油淋在人頭骨上,劃燃了火柴。
一股焦臭味撲入鼻腔,我和周小梅同時打起了噴嚏。
火光映襯下,我不經意間,發現她的嘴角揚起一抹詭異的笑。
“陰骨燒成了灰,方六斤也不用死了,咱們走。”她的聲音輕得像片樹葉,冷得仿佛三九的冰花。
我盯著她看,她卻已經轉身。
路上我們誰都沒說話。我的腿疼得厲害,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你的腿……”周小梅突然開口。
“沒事。”我咬著牙說。
她沒再說話,隻是腳步忽然加快,把我遠遠甩在了後麵。
我沒有去村口的老槐樹下找她,拖著傷腿直接回到了青石山。
屋裡亮著燈。
二爺坐在藤椅上,手裡捏著旱煙袋。
煙霧繚繞中,他的臉像塊風乾的橘子皮,皺皺巴巴地擰在一起。
“進來。”二爺的聲音低沉得像從幽深古井中傳來的悶響。
我剛跨過門檻,二爺猛地從椅子上彈起,旱煙袋“啪”地掉在地上。眼睛死死盯著我受傷的腿,瞳孔縮成針尖。
“你碰到什麼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我疼得直抽嘴:“除了陰骨,沒……沒碰到什麼……”
“放屁!”二爺厲聲打斷,“陰骨不會讓傷口發黑潰爛!”
我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腿上被劃傷的位置,滲出了黑色的血,周圍的皮膚已經泛出不正常的青紫色,像腐爛的茄子。
二爺的手在發抖:“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我咽了口唾沫,把木樁的事說了出來。
當說到那截紅漆木樁埋在陰骨下麵,我的腿又被它劃傷時,二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你這小孽種呀,怎麼儘惹禍端?你可知道那木樁是什麼?”他歎了口氣,喃喃自道起來:“鎖龍樁……竟然是鎖龍樁,這下麻煩大了……”
屋裡的油燈突然“劈啪”爆了個燈花,火光劇烈搖晃起來。
二爺的影子在牆上扭曲變形,像隻受驚的野獸。
“什麼是鎖龍樁?”我好奇地問。
二爺沒有回答,轉身翻箱倒櫃,翻出個鐵盒。他抖著手打開,裡麵是一把柳葉狀的刀片和一些瓶瓶罐罐。
刀片劃開我腿上傷口時,我眼前一陣發黑,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
二爺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
一邊給我包紮,一邊說道:“鎖龍樁是鎮凶物的,下麵壓著的東西,至少有幾百年道行,你的血……解了鎮物的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