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術,你怎麼看?”
完顏宗翰的質問如同沉重的鐵錘落下,帶著未消的餘怒和一種近乎偏執的執著。
他血紅的眼睛死死釘在完顏宗弼臉上,胸膛依舊劇烈起伏,仿佛要將對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撕扯下來咀嚼,分辨其中是否有一絲認同,一絲與他毀滅欲望的共鳴。
帳內死寂,空氣仿佛凝固成鉛塊。角落裡那具宋官的屍體散發出的血腥味,混合著潑灑的酒氣,更加刺鼻。
完顏宗弼迎著粘罕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目光,臉上如同覆蓋著一層北地深冬的寒冰,沒有絲毫動搖,隻有一種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平靜。
“怎麼看?”完顏宗弼的聲音終於響起,低沉、平穩,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冷冽,如同冰層下暗湧的激流,
“粘罕,你的怒火,我懂。宋人反複,趙家卑劣,該殺。可斡離不那邊卻有一句話說的是在理的!”
完顏宗弼的目光銳利如刀,緊緊鎖住粘罕那雙燃燒著毀滅火焰的眼睛,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那如同冰水澆頭的話語:“斡離不說,漢人畢竟不似契丹。漢人有千年積澱,而我們方才軍興幾十年,要想吞了這漢人江山,我們怎麼也得按照二三十年去準備,卻不能急於這一時……”
“二三十年?!”
完顏宗翰的咆哮如同被扼住了喉嚨的猛獸,帶著難以置信的狂怒和一種被深深刺痛的焦躁!
他猛地從胡床上再次彈起,巨大的身軀帶起的風幾乎掀翻了旁邊傾倒的酒壇。
“二三十年?!斡離不他……他瘋了嗎?!”粘罕的聲音因極致的震驚和憤怒而扭曲變形,他揮舞著粗壯的手臂,指向帳外,仿佛指向整個被金戈鐵蹄蹂躪過的中原大地,
“你看看!看看我們打下的地方!從黃龍府到汴京城!哪一座堅城不是被我們女真勇士的鐵蹄踏碎?!哪一支號稱精銳的宋軍不是在我們麵前土崩瓦解?!趙佶、趙桓父子,所謂的真龍天子,現在像狗一樣鎖在囚車裡!他斡離不憑什麼說要等二三十年?!”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巨熊,煩躁地在狹窄的空間裡踱步,沉重的腳步踩得地上的碎骨和瓷片咯吱作響,每一步都宣泄著他內心的狂躁和不甘:“千年積澱?呸!不過是些隻會之乎者也、吟詩作畫的廢物!是些骨頭軟得像鼻涕蟲、隻會跪地求饒的懦夫!他們的‘千年’,擋得住我們女真男兒的刀鋒嗎?!擋得住我們胯下的鐵騎嗎?!我們橫掃遼國才用了多久?!踏破汴京又用了多久?!”
完顏宗弼(兀術)並未被粘罕的雷霆之怒撼動分毫。
他像一塊浸透了北地風雪的玄武岩,任由對方狂暴的言語如冰雹般砸落。
直到粘罕的咆哮在粗重的喘息中稍歇,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清晰,如同冰錐刺破皮囊:
“粘罕,你的刀鋒,能劈開汴京的城門,能斬斷宋帝的玉帶,”
他目光銳利,掃過粘罕因激動而顫抖的手臂,“但你的刀鋒,能劈開這萬裡河山的民心嗎?能斬斷那看不見的‘千年’嗎?”
他向前踏了一步,靴子踩在粘罕方才踏碎的骨渣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無形的壓力隨著這一步彌漫開來。
“你說宋軍土崩瓦解?是,他們擋不住我們的鐵騎衝陣。可粘罕,你睜開眼看看!看看我們馬蹄踏過之後!”
兀術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冰冷的質問,“河北、河東、山東!處處烽煙!哪一處沒有殘兵嘯聚山林?哪一處沒有豪強擁寨自守?趙構小兒在江南登高一呼,多少州縣便又掛起了宋旗?那些被你視為‘廢物’的讀書人,那些‘懦夫’,他們躲在山野、藏在市井,寫的是什麼?念的是什麼?是‘靖康恥’!是‘臣子恨’!這恨意,比黃河水更洶湧,比太行山更沉重!”
他逼近粘罕,兩人鼻尖幾乎相對,粘罕能清晰地看到兀術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寒潭,以及寒潭下奔騰的暗流。
兀術的聲音如同重錘,一下下敲在粘罕心頭:
“漢地非草原!這裡的城池星羅棋布,這裡的溝渠阡陌縱橫,這裡的規矩繁複如網!隻靠殺?殺得儘這萬萬人心?殺得絕這千年文脈?我們女真男兒是猛虎,是蒼鷹!
可要統治這頭龐然巨象,光靠撕咬撲殺,終有力竭之時!我們需要學會駕馭它的韁繩,需要懂得安撫它的脾性!
這需要時間,粘罕!需要像斡離不說的,二三十年,甚至更久!去學他們的文字,去懂他們的律法,去用他們的能吏,去分化瓦解,去恩威並施!
讓一部分人為我所用,讓另一部分人不敢妄動!這才是真正的征服,真正的吞並!否則……”
他猛地指向角落裡那具宋官的屍體,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鋒,字字誅心:
“否則,我們今日殺一個宋官,明日便有十個宋人在暗處磨刀!我們今日踏破一座汴京,明日便有百座城池在心底豎起高牆!我們擒了趙佶趙桓,可趙構在江南,他便是那麵活著的旗!
我們殺得越多,仇恨的種子就埋得越深!終有一日,這看似臣服的土地下,會燃起燎原大火,將我們吞噬得屍骨無存!粘罕,你想讓女真重蹈契丹覆轍,成為下一個百年後的亡魂嗎?!”
兀術的話語,如同一盆混著冰渣的雪水,對著粘罕那熊熊燃燒的毀滅之火當頭澆下!
帳內死寂得可怕,隻有粘罕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聲,以及他緊握的雙拳因極度用力而發出的骨節爆響。
他血紅的眼睛死死瞪著兀術,那裡麵翻騰著不甘、暴怒,最終化作一聲深長的歎息,仿佛耗儘了胸腔裡最後一絲灼熱的氣息:
“道理我都懂,可我也老了,哪還有第二個二三十年?”
粘罕的聲音粗糲沙啞,帶著濃重的疲憊,卻又透著一股子不甘沉淪的執拗,“我隻想趁著自己還騎得動馬,提得動刀,為女真再拓幾分疆土”
他渾濁的目光在兀術年輕剛毅的臉上停留片刻,那裡麵燃燒著他已無力再續的野心之火。
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掠過眼底,是羨慕?是認命?最終沉澱為一種近乎托付的沉重:
“兀術,你卻是不一樣的。你還有大把的光陰,去鑄造你想要的功業”
他猛地揮了揮手,像要斬斷所有無謂的爭論與遲疑,也斬斷了自己對那“二三十年”的遙望:
“回去吧!告訴完顏斡離不他的話,在理!”粘罕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卻又在尾音處泄露出深沉的蒼涼,“隻是我粘罕,等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