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沅的遊艇,浮在太平洋心臟地帶一片藍得令人心悸的海水上,像一顆被偶然遺落在巨大藍絲絨上的珍珠。
引擎早已沉默,唯有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單調而固執地重複著。
她斜倚在甲板的欄杆邊,昂貴的真絲襯衫被海風揉出細密的褶皺,昂貴的定製墨鏡也掩不住眉宇間一絲難以消解的倦怠。
父親那句沉甸甸的囑咐——“你是薑氏的未來”——如同無形的絲線,將她從繁華都市一路牽引至此,最終卻又像這艘擱淺的遊艇一樣,在無邊無際的藍裡陷入尷尬的停滯。
導航屏幕固執地顯示著“信號丟失”,衛星電話隻傳出滋啦的忙音。
她深吸一口鹹腥的空氣,試圖將肺腑裡那點都市帶來的塵埃徹底滌蕩乾淨,目光投向遠處那片低矮、陌生、綠得濃鬱得化不開的海岸線。
一個在地圖上絕不存在、未被標記的島嶼。
她放下小艇,劃向那未知的綠。
靠近時,島嶼的氣息撲麵而來——不再是海洋純粹的鹹腥,而是混合了濃烈植物蒸騰出的青澀、泥土被陽光烘烤後的微醺、以及某種若有若無的、腐敗又生機勃勃的甜香。
海水由深藍過渡到清澈見底的碧綠,水底是鋪滿白沙的淺灘,交錯著奇特的根係,如同無數巨蟒在淺水處盤踞。
紅樹林到了。這些古老的樹木,枝乾虯結扭曲,深褐色的氣生根從高處垂落,深深紮入水下的淤泥,又倔強地挺出水麵,形成一片迷宮般的水上森林。
空氣在這裡變得粘稠而濕熱,光線被濃密的樹冠篩過,隻剩下斑駁跳躍的光點,在漂浮著細小落葉的幽綠水麵上不安分地晃動。
小艇的龍骨輕輕刮擦著淺水下的沙地,徹底停住。
薑沅站起身,準備涉水上岸。水有些涼意,細沙溫柔地包裹住她的腳踝。
就在她抬頭打量這片奇詭林地的瞬間,前方密匝匝垂掛的藤蔓和氣根,忽然被一隻深棕色的手無聲地撥開。
那動作流暢自然,如同拂開一片蛛網。
一個身影從幽綠的背景裡走了出來。
他很高,身形挺拔,隻穿著一條洗得發白、邊緣已磨出毛邊的卡其色短褲。
古銅色的皮膚緊裹著勻稱的肌肉線條,在斑駁的光影下閃爍著健康的光澤。
肩頭竟穩穩立著一隻小小的翠鳥,羽毛是炫目的藍綠色,如同鑲嵌在他肩頭的一顆活寶石。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赤著的雙足,寬大、結實,腳趾張開,穩穩地踏在濕滑的淤泥和淺水裡,腳背上幾道淺淺的舊疤痕像是海鹽留下的印記。
海水在他腳踝處溫柔地漾開。
他的目光越過水麵,落在薑沅臉上,帶著一種原始而坦然的打量。
然後,他的嘴角緩緩向上彎起,那笑容極其生動。
仿佛陽光瞬間穿透了紅樹林的陰翳,一直蔓延到眼角,堆疊出幾條清晰、深刻的紋路,如同岸邊礁石上被海浪經年累月衝刷出的痕跡。
“迷路的小月亮?”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像海潮輕輕撫過沙灘,又像風吹過林梢的絮語。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朝上,指節分明,帶著勞作和陽光的印記。
肩頭的翠鳥歪了歪小腦袋,發出一聲清脆短促的鳴叫。
薑沅怔住了。
家族繼承人慣有的矜持和疏離感,在這樣坦蕩原始的注視下,竟有些搖搖欲墜。
她下意識地避開了那隻伸來的手,自己向前邁了一步,踏上更堅實的沙灘。細沙立刻沾滿了她昂貴的鞋底和腳踝皮膚。
“薑沅。”
她報出自己的名字,聲音在濕熱粘稠的空氣裡顯得有些單薄,努力維持著一貫的清晰和距離感。
“我的船擱淺了。我需要聯係外界。”
她指了指遠處那艘被困的白色遊艇。
“達維斯。”
他收回手,毫不介意,依舊笑著,眼角的海浪紋路更深了些。
他瞥了一眼那艘價值不菲的遊艇,眼神裡沒有薑沅常見的豔羨或敬畏,隻有一絲了然,仿佛那隻是一件被海浪衝上來的尋常物件。
“這裡,信號是風的孩子,想捉住它,得看風的心情。”
他指了指天空,那隻翠鳥應和般撲棱了一下翅膀。
“不急,小月亮。先看看風送你的禮物。”
他的語氣輕鬆得像在談論天氣。
他轉身,動作輕捷得像一隻熟悉叢林的鹿,示意薑沅跟上。
薑沅猶豫了僅僅一瞬,腳下昂貴的鞋子在濕滑的樹根和淤泥間每一步都顯得笨拙而格格不入。
她咬了咬牙,脫下它們,赤腳踩上那微涼的、混合著腐爛落葉的鬆軟土地。
一種奇異的觸感瞬間從腳底蔓延上來,帶著微微的刺癢和生命的涼意。
她小心地提著鞋,跟上了前方那個大步流星的赤足背影。
肩頭翠鳥的藍色,如同幽暗叢林裡唯一跳動的火苗。
達維斯領著她,仿佛穿行在自己家的後院。
紅樹林的迷宮在他腳下毫無秘密可言。
他時而彎腰,撥開一叢茂密的蕨類植物,露出底下幾顆深紫色、沾著露水的漿果。
“嘗嘗。”
他撚下一顆遞給她,眼神帶著鼓勵。
“林鶇的甜點,不搶它的,它不會生氣。”
薑沅遲疑地放入口中,一股清冽的酸甜瞬間在舌尖炸開,帶著難以言喻的野性芬芳,衝刷掉她舌根殘留的昂貴咖啡的餘味。
他們鑽出紅樹林的屏障,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狹長、純淨的白沙灘如同彎月般鑲嵌在碧海邊緣。
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將沙粒曬得發燙。
達維斯沒有停下,示意薑沅等待夜幕降臨。
當最後一縷夕陽的熔金被深藍色的海水吞沒,不可思議的奇跡發生了。
原本平靜的白色沙灘邊緣,海浪溫柔地舔舐之處,開始泛起星星點點的幽藍光芒。
隨著夜色加深,那藍光越來越盛,如同有人將整條銀河揉碎了,傾倒在這片海灣。
每一次海浪湧上沙灘,都拖曳出一條流動的、閃爍的藍色光帶。
細小的發光浮遊生物在濕潤的沙粒間明明滅滅,仿佛億萬顆微縮的星辰被踩在腳下。整片海灘成了一個巨大、流動、幽藍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