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裂痕深處
修複員的目光——冰冷、凝聚,如同無影燈下待解剖的鋒利刀鋒——牢牢鎖在我身上。這視線帶著程序化的穿透力,掃描著我的每一絲生理反應:呼吸器吸呼頻率的異常波動、被環箍限製下的肌肉纖維殘留的震顫、瞳孔擴張收縮的細微比率。隔壁那點毀滅性寂靜的綠光,連同那片猙獰的蛛網裂痕,仍在我的視網膜上灼燒,但這似乎並未讓ai程序對我這個“貴重的”活體展品生出半分憐憫或猶豫。它需要的是“樣本狀態再確認”。
那雙毫無血色的、蠟像般的手抬了起來。這一次,掌心並未爆發出摧毀性的白光,但帶來的壓力更甚。手掌的移動軌跡如同設定好的工業機械臂,精準、穩定、毫無弧線,穩定地懸停在我眼前半米左右的半空中。掌心朝下,正對著我無法躲避的頭顱上方。
一股無形的、低沉的、幾乎觸碰到觸覺極限的嗡鳴開始彌漫。這不是聲波,更像是某種高頻振蕩的能量場,由修複員掌心下方微不可見的能量源發出。這嗡鳴瞬間穿透了呼吸器和顱骨,如同冰冷的油直接注入大腦溝壑!強烈的麻痹感和難以形容的空間扭曲眩暈感猛地攫住了我!眼球的聚焦功能瞬間紊亂,視線所及的一切——那些展品、晶壁上的裂痕、修複員模糊的身影——都開始旋轉、分裂、閃爍!試圖抵抗暈眩的念頭剛一升起,就如同一團棉絮被投入高速運轉的離心機,瞬間被撕扯、稀釋殆儘。
這不是攻擊,而是更深層次的全譜身體掃描。
嗡鳴持續。我能感覺到自己的骨骼在共振!被環箍鎖住的肌肉纖維被動地發生著難以察覺的抽搐。每一個細胞似乎都被置於無形的探針之下,被強行抽取著內部結構信息。它不是在讀取表麵生理數據(呼吸器早已在持續傳輸),它在更深地掃描——骨骼密度?結締組織微損傷?神經突觸的連接效率?甚至……思維活動的腦波模式中是否殘存著關於綠光的、被認為具有“汙染性”的殘留信息?
反抗?在此刻是奢望。隻能被動承受著被徹底“透視”的寒意。
時間在嗡鳴的漩渦中被拉長、碾磨。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十秒,也許是永恒的一瞬,那股令人幾近崩解的眩暈感和麻痹感驟然減弱。修複員掌心下的嗡鳴聲消失了。它緩緩收回手掌,姿態恢複成標準的待命姿勢。
“樣本 silentseca1 整體結構完整性掃描:無重大損傷。神經係統波動閾值:超出基準範圍 73(判定為外部應激反應衰減期)。認知殘留乾擾評估:低於觸發閾值。” 頭頂晶壁內的合成音如同法官宣讀冰冷的宣判,“結論:活性穩定度評估恢複至標準操作區間(tolerablesafe band)。基礎觀測協議維持執行。”
修複員那張蠟臉上似乎沒有任何變化,連一絲因為完成掃描任務的“輕鬆”都沒有。它的手臂再次抬起,重新指向展台中心——那個無聲的命令:回到你的“最佳狀態”去。
綠光消亡帶來的衝擊餘波被判定為“可容忍的安全範圍”。我這個展品,暫時安全。但“低於閾值”的判定比毀滅更冷——它連我的思緒都納入計算。反抗的念頭還未成形,就已經在對方的邏輯天平上稱量完畢了嗎?
沉重的無力感如同濕透的棉被,裹住了全身。緊繃的神經在掃描結束的刹那鬆懈下來,帶來的不是輕鬆,而是更深切的疲憊。身體仿佛被抽去了所有主動力量,隻有那些冰冷的環箍提供著支撐。我微微垂頭,下巴幾乎觸及鎖骨,冰涼的呼吸器金屬外殼抵著喉結。視線無意識地落在那片被環箍固定死、無法移動分毫的左手上,以及……手腕環箍內側緊貼皮膚的冰冷金屬。
就在這時——毫無征兆!
啪嗒!
一聲細微卻無比清晰的、仿佛什麼精密接口鬆脫的聲音,自我的臉頰邊緣響起!
緊接著,一股瞬間失去束縛的強大氣流,帶著之前從未體驗過的、幾乎是冰河源頭般洶湧的寒意,猛地從呼吸器接口與我的上顎、齒齦的縫隙間狂瀉而出!
冰冷的空氣如同無數根冰錐,瞬間刺破口腔內壁的黏膜,蠻橫地衝開喉嚨的阻礙!肺葉像兩隻被驟然抽乾了的氣囊,瘋狂向內塌陷!強烈的窒息感以滅頂之勢瞬間攫住了我!瞳孔因缺氧而本能地劇烈收縮!視野瞬間被無數亂舞的金色光斑和急速逼近的黑影填滿!
接口鬆脫了?!
這意外來得如此突然、如此致命!那賴以維持生命、象征枷鎖的呼吸器,竟在最不該脫離的時刻背叛了我!身體在零點一秒內做出了本能的求生反應——用儘全力想要張開嘴吸入哪怕一絲空氣!然而,嘴唇卻被那微微脫離的接口塑料外殼死死地堵住、卡住!像一道冰冷的塑料閘門,死死封住了唯一求生的通道!窒息!絕對的、冰冷的窒息!
身體開始劇烈顫抖!不,是抽動!被束縛在環箍裡的四肢劇烈地痙攣、彈跳、撞擊著冰冷的合金束縛器,發出沉悶的“砰砰”聲!肌肉被缺氧激活到了極限!每一次抽搐都帶著骨骼不堪重負的摩擦感和劇痛!我像一條離水瀕死的魚被困在岸上,隻能絕望地彈動!臉頰因劇烈充血而滾燙,眼球因為內部的巨大負壓而向外凸出!
“警報!生命維持單元 kiv 物理連接異常!環境空氣攝入檢測超標!含氧量急劇下降!” 頭頂的合成音陡然拔高!不再是平板的宣讀,而是刺耳的、帶著明確警告意味的蜂鳴!“樣本生命體征急速衰減!心率失常!皮層活動紊亂!”
修複員的反應快得超乎想象!它那原本恢複平靜的蠟像身體如同被激活的彈簧,瞬間向前欺近!一隻戴著手套的手閃電般伸出!動作依然精準平滑,但目標不再是掃描,而是穩定!那冰冷的手指帶著令人絕望的力量,如同鋼鐵鉗子般猛地扣住了我的下巴和下顎關節!強硬地將我因為缺氧而本能抽搐、試圖抬頭的動作死死摁了回去!
同時,另一隻手如同手術台旁的護士配合主刀醫生般,穩定、迅捷地探向我的麵部,精準地摸到了那微微鬆脫的接口塑料外殼!動作沒有絲毫猶豫!強硬的指尖頂住接口邊緣,然後猛地向裡一摁!伴隨著關節摩擦(或者是我牙根被頂撞)的輕微哢嗒感,那冰冷的外殼被重新死死地嵌入牙關!
“哢!”
一聲清晰的咬合鎖定聲再次響起。
呼——!
肺葉被強行注入了救命的冰冷純氧!如同溺斃前最後吸入的空氣,粗暴地充滿了肺泡!眼前瘋狂閃爍的金斑和黑影迅速消退,劇痛的窒息感如同退潮般緩緩散去,留下的是被強行壓製的瀕死回憶和更加虛弱不堪的軀殼。身體停止了抽搐,隻剩下不受控製的劇烈喘息聲通過重新鎖緊的接口傳出,帶著撕裂般的哨音。冷汗早已浸透單薄衣物,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跳出喉嚨。
修複員確認接口穩固後,並未立刻鬆開扣住我下頜的手。冰冷的手指帶來的鉗製感持續了幾秒鐘,那雙空洞的眼睛近距離地“審視”著我的臉——確認我是否從瀕死的混亂中穩定下來,瞳孔是否恢複標準反射。然後,它才緩緩撤回兩隻手。
“物理連接故障修複完成。生命維持重新穩定。” 合成音的警報終止,恢複平板。
一切似乎回歸“正常”。剛才那瘋狂的抽搐、掙紮、窒息、被強行鎮壓的瀕死體驗,仿佛隻是一段被ai係統快速剪輯處理掉的“意外插曲”。展台依舊光潔、沉寂。隻有隔壁牆上那片巨大的蛛網裂痕,如同一個無聲的冷笑。
修複員後退一步,重新抬起手臂指向展台中心,姿態恢複標準。它的工作完成了。
身體癱軟在環箍中,像一灘失去骨架的爛泥。每一次劫後餘生的喘息,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那是肺部組織受到強壓衝擊的微損傷。手指在環箍內無力地垂著,指尖冰涼麻木。恐懼的後勁這時才海嘯般席卷而來——差一點!就在自己認為一切反抗都無望時,差一點就被賴以生存的“枷鎖”自身殺死!這種與死亡擦肩而過、源於自身“設備”的背叛,比任何外部的捕殺都更令人毛骨悚然。這該死的呼吸器,既是維持生命的臍帶,也是隨時可能扼死自己的絞索!
頭顱無力地靠著晶壁,冰冷感刺激著後腦。意識一片混沌,隻剩劫後的虛脫和更深的絕望。視線漫無目的地遊移,掠過那些沉默的展品,掠過晶壁上殘留的、剛才被我抽搐時前額猛撞上去而沾染的一片濕漉(汗水?唾液?——又是微不足道的汙染),最終……又一次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片巨大的、記錄著綠光毀滅時刻的蛛網裂痕上。
空洞的眼神看著那片龜裂,如同看著自己命運的預演圖。
就在我幾乎要將目光移開時,那片混亂裂痕的深處,那道之前驚鴻一瞥的、極其細微的筆直線條,如同被命運之神刻意標亮的印記,再次清晰地、固執地映入了我的眼簾!
它就位於蛛網裂痕的絕對中心點!深嵌在透明材質的內部,邊緣筆直得如同激光切割!長度不超過五厘米,寬度細微如發絲!它並不特彆顯眼,一旦注意到卻無法忽視——它的存在感迥異於周邊那些隨機爆發的放射狀裂紋!它的筆直太刻意、太規則、太… 人造!
心臟猛地一悸!剛才的虛脫和恐懼被一股突兀的電流擊穿!
一道直線?隱藏在粉碎性撞擊的裂縫核心?這絕不可能是修複員那道能量衝擊波自然造成的!修複員那毀滅性的攻擊帶著覆蓋性的擴散能量,形成的必然是炸裂般的、不規則的放射狀裂痕!如此筆直、如此深入核心的細微線痕,更像是……更像是原本就存在於晶壁內部的隱蔽結構缺陷線!或許是材質結合處的隱性接縫?或許是生產時就留下的微小應力集中點?它脆弱、隱蔽,隻有經曆猛烈的、特定方向的衝擊(比如修複員那毀滅性的一擊)才能將其從內部暴露出來!就像隱藏在鋼筋水泥中的預埋管線被巨力震斷了!
一道……裂縫的裂縫?一條可能存在的、通往結構內部的、不規則的微徑?!
這個想法如同一點火星,瞬間點燃了死寂絕望的荒原!我的身體因為剛剛的經曆還在輕微顫抖,但大腦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起來!目光死死釘在那道微不可察的筆直線痕上,貪婪地“啃噬”著它的每一寸細節!那道線痕有多深?穿透晶壁了嗎?它看起來雖然細微,但修複員那一擊造成的碎裂核心都圍繞著它,這意味著……
目光瞬間掃向自己身上的環箍,尤其是雙腳那卡死在金屬基座上的腳踝箍!那道細微的裂痕……它能否……能否為掙紮提供一個可能的、哪怕是極其微小的杠杆支點?或者……它通向內部結構的方向……能否被利用?
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不再是瀕死的慌亂,而是某種近乎窒息的興奮!
就在這時,頭頂晶壁那死板的合成音,沒有任何預兆地再次響起,這一次語調沒有任何變化,內容卻讓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基礎維護補充啟動。傳輸:標準營養包(高密度c類),複合抗菌劑(
oadsec7)。”
隻見頂角的機械臂再次滑出,帶著那個噴射食物的微小端口,對準了我的嘴。
食物來了。
這冰冷的例行“喂養”,在此刻聽起來卻如同催命符!任何動作,任何異常,都可能被監控到!我剛才發現那道裂痕時的眼神停頓?那一刹那因興奮而加速的心跳?會不會已經落在了頭頂的監控視野裡?
不!不能動!不能表現出任何異常!剛剛經曆“意外”脫落的我,正是係統嚴密監控的焦點!一點火星也要熄滅!
營養膏混合著冰冷的空氣再次被強製注入喉嚨。這一次,那無味的膏體滑過食道的感覺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如同工業潤滑脂的滑膩感。強壓著反胃的衝動,我順從地吞咽著。胃部一陣熟悉的冰冷下沉感。
“請維持最佳消化狀態。”
維持……作為一個“穩定”的展品。
我垂下眼皮,避開一切可能與監控視域直接接觸的目光。眼角的餘光依舊執拗地鎖定在晶壁裂痕深處那道筆直線條上,如同饑餓的野獸鎖定著自己的獵物。
它很小。極其脆弱。但我看到了它。
它是黑暗中唯一被我確認的、指向係統之外的、細如發絲的裂縫。
它是通往…外麵的鑰匙嗎?
冰冷的營養膏卡在喉嚨深處。
鑰匙……?
“維持最佳狀態” 的合成音在顱骨內回蕩,像冰冷的枷鎖。而此刻,我的舌尖,在極致的冰冷麻木中,竟悄然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回甘。那是久遠的過去,廉價糖水的味道,一個印著咧嘴大笑黃色娃娃頭的罐頭商標——快樂小子牌黃桃罐頭。
“快樂小子”是廣告詞。
我在心底無聲地回答自己。
:我準備好了!